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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白水文章
作者:王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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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奉联军开到近畿以来,近畿之民,庐舍为墟,田园尽芜,室中鸡犬不留,妇女老弱,流离颠沛。彼身罹兵祸之愚民,固不知讨赤有许多好处在后,而但觉目前之所遭之惨祸,虽不赤亦何可乐也……赤党之洪水猛兽未见,而不赤之洪水猛兽先来,……乌夫,自由自汝之名以行,今之讨赤者,念之哉
1926年5月26日,林白水的时评仍拿吴佩孚、张作霖当作沙袋猛击:“军既成阀,多半不利于民,有害于国。除是死不要脸,愿作走狗,乐为虎伥的报馆,背着良心,替他宣传之外,要是稍知廉耻,略具天良的记者,哪有不替百姓说话,转去献媚军人的道理。”当血色恐怖、北京众报记者噤若寒蝉之时,惟有林白水敢于拍案而起,讲几句真话,其脊梁之硬、胆气之豪、良知之灼然,一时无二。考古学家容庚曾在林白水家做过家庭教师。在他眼里,林白水酷似东汉末年击鼓骂曹的狂士祢衡:“视权贵蔑如也。其所办日报,抨击军阀,笔锋犀利,如挝渔阳之鼓。……其身世与祢正平略同。”林白水的时评使直奉军阀感到极为不爽,杀机就此伏下,林白水命在旦夕之间。祢、林二人最终同遭杀身之祸,结局也一样。
林白水抨击吴佩孚“性颇执拗,头脑简单,不谙政治,思想陈腐,意见执滞”,“中央政治,若长在吴大帅指挥之下,恐终须弄得一团糟”。这已经是往枪口上撞。1925年8月5日,林白水在《社会日报》上发表时评《官僚之运气》,更是直接招致杀身之祸。这篇文章得罪了一个阴险毒辣的政客。此人姓潘名复,是直系军阀张宗昌跟前的头号心腹爱将,号称“智囊”。
林白水与张宗昌、潘复结下梁子可谓由来已久。他曾经讥讽“狗肉将军”张宗昌是“长腿将军”影射张的部队毫无战斗力,遇到敌军就望风而逃,令张宗昌衔恨不已。1923年1月25日,林白水在《社会日报》上发表时评《山东全省好矿都要发现了,矿师潘大少爷恭喜山东人发财》,揭露张宗昌的智囊潘复贪污敛财,劣迹斑斑。潘某的官运因此受到阻碍。《官僚之运气》则对潘复的嘲骂更进一步。且看林白水骂功十足的文字:
狗有狗运,猪有猪运,督办亦有督办运,苟运气未到,不怕你有大来头,终难如愿也。某君者,人皆号称为某军阀之“肾囊”,因其终日系在某军阀之胯下,亦步亦趋,不离晷刻,有类于肾囊累赘,终日悬于腰间也。此君热心做官,热心刮地皮,固是有口皆碑,而此次既不能得优缺总长,乃并一优缺督办,亦不能得……甚矣运气之不能不讲也。
林白水故意用“肾囊”和“智囊”二名词在字形上的相似影射原北京政府财政次长潘复,把潘与张的关系极为滑稽而又十分形象地比喻为肾囊之系于胯下,可谓刻薄之极,挖苦之至。文中还奚落潘复拼命钻营、如意算盘却屡屡落空的窘况,大有“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意思。当晚,潘复从《社会日报》上读到时评《官僚之运气》,不禁勃然大怒。他先是叫人给林白水打电话,勒令后者在报纸上刊出更正声明,并且公开道歉。林白水的答复是“言论自由,岂容暴力干涉”,断然拒绝潘某的要求。于是,潘复祭出杀手锏。他在张宗昌面前哀哀戚戚地哭诉,请“狗肉将军”为他做主,将林白水处以极刑。自古以来,笔杆子就斗不过枪杆子,军阀张宗昌草菅人命多矣,做个顺水人情,下令杀掉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报人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潘复得到许可,立刻给林白水安了个“通敌有证”的罪名,定下死罪。所谓的“敌”,指的是不久前刚刚撤出北京的冯玉祥。有此一项指控,绝对是杀无赦。
1926年8月6日凌晨一时,京畿宪兵司令王琦奉张宗昌之命,乘车来到报馆,略谈数语,便将林白水强行拥入汽车。报馆编辑见势不妙,赶紧打电话四处求援,林白水的好友薛大可、杨度、叶恭绰等人急匆匆赶往潘复的住宅,找到正在打牌的张宗昌及潘复,为林白水求情。薛大可长跪不起,王琦与潘复耳语后离去。等到张宗昌同意将“立即枪决”的命令改为“暂缓执行”,凌晨二点,传来的是已经执行半个小时的消息。这是潘复与王琦串通,谎报行刑时间,定要置林白水于死地。
其实,直到8月6日凌晨四点十分,林白水才被押赴天桥刑场枪决,子弹从后脑入,左眼出。遇难之日,林白水身穿夏布长衫,须发斑白,双目未瞑。陈尸道旁,见者无不为之骇然伤心。这一天离邵飘萍遇害相距只有一百日。两位著名报人由于秉笔直书而在同一刑场遭到残杀,这无疑是中国新闻史上最痛楚最悲怆的记忆。
林白水死前留下遗嘱,寥寥数语交待的都是家事:“我绝命在顷刻,家中事一时无从说起,只好听之。爱女好好读书,以后择婿,须格外慎重。可电知陆儿回家照应。小林、宝玉,和气度日。所有难决之事,请莪孙、淮生、律阁、秋岳诸友帮忙。我生平不做亏心事,天应佑我家人也。”
林白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十四岁的女儿林慰君,眷眷父爱浸透纸背。林慰君骤闻噩耗,悲愤莫名,服食铅粉,决意自尽,所幸获救。她后来留学美国,成为知名的女作家,为亡父撰就一部《林白水传》,也算是告慰了一代报人林白水的在天之灵。她在《林白水传》中谈及父亲的惨死,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人家都说先父是慷慨就义,丝毫不在乎。但他内心的痛苦不知多么厉害!又有谁知道﹖”天下怀抱绝大之恨者,亦必怀抱绝大之爱,有爱便有牵挂,就难免痛苦。知子莫若父,知父亦莫若女。
当年,北京新闻界激于义愤,为邵飘萍、林白水这两位新闻史上的烈士召开了盛大的追悼会。会场高悬一联,把两人的名字嵌入其中,满是悲惋痛悼之意:
一样飘萍身世
千秋白水文章
林白水的死因,路人皆知,但在血色恐怖中,谁也不敢揭穿。著名报人林步随撰写的挽联点出这是冤狱,已属难能可贵:
笔有阳秋,文字真成孙盛祸;
狱无佐证,士民争讼陆机冤。
“阳秋”即春秋,晋简文帝郑后小字“阿春”,因此讳“春”为“阳”。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林白水惯用春秋笔法作文。东晋大将桓温北伐失败,名士孙盛作《晋阳秋》,大加嘲讽,因此下狱。陆机兵败受谗,被成都王司马颖杀害,同属冤案。
作为一位影响力巨大的著名报人,林白水骨头坚硬,笔头犀利,读完他的时评,再去读鲁迅的杂文,我觉得还是林白水的文章更能单刀直入,更加痛快淋漓。当年,新闻界对林白水评价很高:“无私无党,直言不讳者,白水一人而已。观其时评,无论任何军阀、任何政客、任何士民,有好坏处,莫不良心驱使,力加戒勉,且聪明绝顶,料事如神”;“信手拈来,皆成妙谛,其见诸报章,每发端于苍蝇臭虫之微,而归结及于政局,针针见血,物无遁形”;“词严义正,道人所不敢道,言人所不敢言”,“污吏寒心,贪官切齿”,“对一般恶官僚,当头棒喝;对一般新青年,痛下针砭”。这些称赞绝非过誉,林白水当之无愧。
生之热烈,死之惨痛,林白水将二者集于一身。他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新闻斗士,一支笔胜过三千毛瑟枪,令无数居于高位的豺狼虎豹为之胆寒。我敢断言,在中国新闻界,像他这样绝顶勇锐绝顶疯魔的人物,一百年时间也很难产生几个。无论世道如何变易,林白水的文章、声名终归不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