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乱世飘萍
作者:曾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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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8月初,浙江都督朱瑞希承袁世凯的旨意,疯狂钳制舆论,一天之内连封四家报馆。邵飘萍依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地张扬民主自由,抨击贪官暴政,无丝毫隐忍退让。及至8月10日,浙江当局以“扰害治安罪”及“参与叛逆嫌疑罪”,查封《汉民日报》馆,邵飘萍被捕系狱。“报馆可封,记者之笔不可封也。主笔可杀,舆论之力不可蕲。”他这话不用咬牙切齿去说,已是掷地作金石声。“忽忽三载,日与浙江贪官污吏处于反对之地位,被捕三次,下狱九月。”这段横遭苦楚的经历,在邵飘萍的自述中却只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邵飘萍在国内的生存空间受到极度挤压,他只好前往日本暂避,入东京法政大学,钻研法律和政治。他积习难改,仍然满怀热情和兴趣,为国内的报章撰写时评。1915年初,外国通讯社透露日本政府决意向袁世凯摊牌,提出极其苛刻极其蛮横企图兵不血刃即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邵飘萍看出事态严重,立刻给《申报》拍发电文,揭露内幕。
1915年12月,袁世凯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颁告天下,改民国五年为洪宪元年。上海新闻界决定联合对抗袁氏集团。可是群龙无首,尚缺一位先锋大将,于是他们电邀邵飘萍火速归国。邵飘萍当然不会错过这种难得一遇的大场面,他束装返沪,征尘未洗,便捉笔为文,撰写了时评《预吊登极》:
京电传来,所谓皇帝者,不久又将登极。
呜呼!皇帝而果登极,则国家命运之遭劫,殆亦至是而极矣!
但二月云云,尚需多少时日,各处反对之声势,再接再厉。所谓登极者,安知非置诸极刑之谶语乎!
记者是以预吊!
正文共计八十二字,“极”字五现其身,由“登极”至于“极刑”,邵飘萍故意暗换“极“字的词义,一举将袁世凯的红喜事颠覆为白喜事。游戏笔墨竟有如此之大的杀伤力,时人称誉邵飘萍为“文字魔术师”,丝毫不算谬赞。那些拥护民主共和的读者看过这则短文,自然是大呼解恨,大叫过瘾。
邵飘萍在上海《申报》主持笔政,专拿袁世凯说事,袁氏一日不死,中国一日无救,他的时评烧起冲天猛火,袁氏的金身也有点抵抗不住。《吾民不得不去袁氏之理由》、《同迫退位》、《十五省劝退》、《呜呼袁世凯》,这些文章拳拳吃肉,招招见血,令袁门走狗恨之入骨。仅据《时事新报》不完全统计,从1915年底到1916年6月,短短半年时间内,邵飘萍共发表了社论三十六篇、时评一百三十四篇。他驰骋在反袁倒袁的最前线,鲁阳挥戈,重造共和,堪称急先锋。邵飘萍的名字因此为各界读者所熟稔,新闻界“头号角斗士”的美誉非他莫属。
二
铁血执政段祺瑞是邵飘萍生平所遭遇的第二位大冤家。
1918年10月5日,邵飘萍辞去《申报》驻北京特派记者之职,与潘公弼联袂,创办了后来名动全国的《京报》。邵飘萍在创刊词《本报因何而出世乎》中提出了明确的办报宗旨:“崇拜真理,反对武力,乃《京报》持论之精神。……必从政治教育入手,树不拔之基,乃万年之计,治本之策。……必使政府听命于正当民意之前,是即本报之所作为也!”一介书生,无权无势无靠山,出言竟敢如此高调,他凭仗的既是个人的血气之勇,也是民间舆论的力量。“千夫所指,不病而死。”他太相信这句古话了。
邵飘萍一再强调报馆是“社会公共机关”,记者是“国民舆论代表”,报章是社会公器。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失却良知、歪曲事实的报纸,只不过是为虎作伥的工具。他激赏明代烈士杨继盛(此公劾奸相严嵩十大罪,惨遭虐杀)的诗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于是将“铁肩妙手”化为“铁肩辣手”,亲笔书写成四个大字,挂在办公室的正墙上,悬为明鉴,时时自勉。
1918年10月,北京大学成立新闻研究会,蔡元培任会长,他礼聘邵飘萍为导师,中国新闻教育即由此发轫。当时《京报》初创,业务繁忙,但邵飘萍认定培养新闻人才乃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每周两小时的课,他从未塌场。记者要“探究事实,不欺阅者”;“主持公道,不怕牺牲”;立场要坚守中立,必须做到“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而志不乱”。邵飘萍如此教导学生,也如此要求自己。
邵飘萍担任《申报》驻京特派记者时,经常在“北京特别通信”中揭露段祺瑞政府各种倒行逆施的举措,可谓痛加针砭,毫不留情。1918年7月29日,《申报》发出邵飘萍撰写的时评《段内阁前途黯淡》:
虽然政府中人必将以愚言为不可尽信,且或妄斥新闻记者之有意造谣,其罪诚不可逭。愚乃不得不以事实证明吾言之不谬。夫内阁之所以存在,其第一要素为政策,第二要素为阁员,犹生物之有精神与躯壳也。无躯壳则精神无所寄托,无精神则躯壳等于骷髅,二者不可偏废。今之段内阁,政策既不能行,阁员又复涣散,其尚存者,仅为一二武人所把持不放,藉以行恶之名号而已。
段祺瑞读了这篇刺目剜心的文字,忍不住暴跳如雷,差一点就拍烂了紫檀木的书案。当时,他若不是焦头烂额,泥菩萨过河,准定会痛下毒手,给邵飘萍一点颜色看看。
1919年,五四前夜,邵飘萍在北大校园内作了激昂慷慨的演说。他大声呼吁:“北大是最高学府,应当挺身而出,把各校同学发动起来救亡图存,奋起抗争。”《京报》为了声援并且在道义上支持五四运动,自然是不吝版面,极为用力。同年8月,段祺瑞的忍耐达到极点,下令查封《京报》,邵飘萍遭到通缉,被迫第二次亡命东瀛。
1920年春,段祺瑞政府被直系军阀曹锟、吴佩孚推翻,邵飘萍闻讯后立即辞卸《朝日新闻》社的编务,回国重振《京报》。他充分吸收日本《朝日新闻》社的先进经验,结合《京报》实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对报馆的内部组织、编辑方法、新闻搜集、栏目、体裁、版式等加以革新。复刊后的《京报》每日两大张,新闻丰富快捷,议论鞭辟入里。《京报》既重视外交、政治、经济、社会各个方面的内容,关注国家命运和民生疾苦,也利用社会力量,编辑多种副刊,团结了鲁迅、钱玄同、孙伏园、黎锦熙等一大批正直敢为的进步学者。
1923年4月18日,《京报》上发表了一篇辛辣嘲讽议员和官僚蛇鼠一窝、贿赂公行的文章,题目叫《议员多变财政官》,文章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它是出自邵飘萍的手笔:
犹忆去年陶文泉强奸儿媳,其媳妇呈文中述陶强奸时言,曰:“不要生气,多给钱花!”此名言也。今日政治中人,能免为陶媳者有几?
尤甚者为议员诸公,现于命令中屡屡发表,阁议中屡屡决定者,窃议皆陶媳也。昨日之阁议,又有一个重庆关监督余绍琴先生产出矣。呜呼!“不要生气,多给钱花!”
昨日我问张敬舆,保定对于国会怎样?张半晌答曰:“对于国会的机关,当然是很尊重的……”请议员诸公为敬舆下一转语。呜呼!“不要生气,多给钱花,多给钱花!”
1926年3月18日,北京各界民众在天安门前集会,抗议大沽口事件后八国使团对中国政府的最后通牒,强烈要求与政府首脑直接对话。会后,以万名学生和市民为主体的游行队伍前往执政府东门和平请愿。他们做梦都没有料想到,段祺瑞竟命令卫队残酷镇压手无寸铁的群众,兽性大发的军警除了开枪,还挥舞铁棍、马刀肆意逞凶。顷刻间,执政府门前腥风血雨,造成死四十七人、伤两百余人的惊世大惨案。
惨案发生后,阴风凄凄的北京沦为鬼城,清华、师大等校园的大礼堂差不多变成了陈尸的太平间,师生臂挂黑纱,脸上尽是哀戚而且愤怒的表情。3月23日,各界民众自发举办了一个异常隆重的追悼会,一方面悼念刘和珍、杨德群、魏士毅等四十七位死难者,一方面抗议这场民国以来最为残暴的践踏公理和人性的大屠杀。追悼会即将开始,大会主席尚未确定,毕竟当时白色恐怖,人人自危。但大义所激,勇敢者总是有的,北京学生总会的党团书记陈毅挺身而出,昂然登上主席台。他疾言厉色声讨段祺瑞政府祸国殃民的暴行,全场为之震动。陈毅讲完之后,一时间无人发言,会场呈现出令人尴尬的沉默。这时,《京报》社长邵飘萍青衣马褂,轩然阔步走上讲台。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相当平和,但讲话内容充满了火力,仿佛是一把装了消音器的狙击枪,每一发子弹都能命中段祺瑞政府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