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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博士”张竞生
作者:王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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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4月19日,美国生育节制专家山格夫人访华,由胡适担任翻译,张竞生陪同,在北京大学讲演其理论。张竞生一向主张节育,乘此机会,极力介绍山格夫人的主张,可惜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收效甚微。
有一次,张竞生经过上海,汪精卫请他吃饭。汪氏子女满屋,汪精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赞成节育的,但结果竟是这样呵!”这说明赞成节育的人尚且不能少生,更何况那些反对节育的人。张竞生认为:“男女交媾的使命,不在生小孩,而在其产生出了无穷尽的精神快乐。”他还改动古诗句“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为“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儿孩”,劝女人不要轻易怀孕。若要小孩,则须出于优生的考虑,选择惠风和畅的日子,以大自然为洞房,以树影为花烛,享受和谐的性爱,由此而孕的胎儿,将来不是英雄,便为豪杰,其次也会是才子佳人。张竞生的节育理论大受社会的咒骂,招致许多侮辱之词,他反正是习惯了,即使大粪浇头,他也没怨言。
1923年4月29日,张竞生在北京《晨报副刊》上发表了《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一文,引发关于爱情的大讨论。事由是:1922年3月,张竞生南北议和时的同志、留法时的同伴、北大生物系主任谭鸿熙丧妻后不久,即与妻妹陈淑君同居,而陈淑君在广东尚有未婚夫沈原培,彼此未曾脱离关系。结果沈氏感觉受骗受害,赶到北京,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斥责谭熙鸿败德,陈淑君负义,闹得乌烟瘴气,满城风雨。张竞生发表此文,显然是支持和声援谭熙鸿的,他指出爱情的定则有以下四项:是有条件的;是可比较的;是可变迁的;夫妻为朋友的一种。
从1923年4月到6月,《晨报副刊》共发表讨论稿件二十四篇、信函十一件。梁启超、鲁迅、许广平、孙伏园都参与了这场争论。全盘反对的人不多,完全支持的人更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中关于爱情是有条件的这一项争议最大,张竞生列举的条件有六项内容:感情、人格、状貌、才能、名誉、财产。“地位”包含在“名誉”中。条件愈完全,爱情愈浓厚。极端的人认为爱情是神秘的,是无条件的,次者认为爱情只以感情、人格、状貌为条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若以财产为前提,爱情就未免庸俗和势利,沾染上了铜臭味。殊不知空着肚皮是无法恋爱的,鲁迅在小说《伤逝》中已痛切地总结出,“爱情要时时更新、生长、创造”,首先必须保证温饱,保证衣食无忧,否则爱情必定夭折,幸福更是无从谈起。
反对缠脚,提倡天足;反对束胸,提倡大奶;反对偷生,提倡殉情;包括制定爱情的游戏规则,张竞生觉得这些还远远不算过瘾,他真心想研究想讨论的是男女性爱。这在当时的中国还是一座荒芜的园地,或谓之禁区也不为过。1923年5月,北京大学国学门成立“风俗调查会”,张竞生出任主席。他拟定风俗调查表,列出三十多项,其中有“性史”一项。1925年深秋,张竞生在《京报副刊》上发出《一个寒假的最好消遣法》征稿启事,正式向社会征集性史。来稿出乎意料地踊跃,他从中选出有代表性的七篇,加上序言和批语,编为《性史》第一集,1926年4月,由性育社印行。几乎是立竿见影,许多学校贴出查禁此书的公告,它们反而起了促销的作用,《性史》不胫而走。卫道士们犹如祖坟被挖,无不暴跳如雷,遂引发轩然大波。这七篇讲述性经历的文章涉及到女性被欺凌、性冲动、性觉醒、性游戏、性饥饿、性冷淡、手淫、偷情、性和谐、性高潮等多个方面,张竞生在批语中一一给予针对性的评论。尤其出格的是,张竞生提出“新淫义”:“我们所谓淫不淫就在男女之间有情与无情。若有情的,不管谁对谁皆不是淫;若无情的,虽属夫妇,也谓之淫。”
《性史》第一集摆事实,讲学理,对症下药,对国人的性蒙昧有拨云见日之效,却不为保守派所容。在他们看来,《性史》乃是淫书,张竞生的所作所为全是诲淫,不仅误导青少年,而且败坏了世道人心。百口莫辩,千夫所指,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没有了学术领域正常讨论的余地。
后来,张竞生在《两度旅欧回想录》中忆及往事,有一段话算是自我辩白,值得一读:
有人要这样问:“既是学者,又有钱游历全世界,别项学问又那样多,偏去考究那个秽亵的阴户问题,实在太无谓吧!”现先当知的是对这个问题的观察点,常人与学问家,根本上不大相同。常人不肯说,不肯研究,只要暗中去偷偷摸摸。学问家则一视同仁:他们之考究阴户与别项性问题,也如研究天文之星辰运行,日月出没一样。这个并无所谓秽亵,与别种学问并无所谓高尚,同是一种智识,便具了同样的价值。且人生哲学,孰有重大过于性学?而民族学、风俗学等,又在在与性学有关。学问家,一面要有一学的精深特长;一面,对于各种学问,又要广博通晓。无论哪种学问,都可研究。而最切要的,又在研究常人所不敢或不能研究的问题。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礼教依旧森严。张竞生冲决网罗,破坏规则,惹发众怒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科学要战胜蒙昧,需要胆识,也需要时间。张竞生是先行者,遭到误解和打击,自然无法避免。生物学家周建人提倡新文化,观念并不保守,他对《性史》也感到不满足,认为“一般人所需要的是由论料得来的结论,而不是论料本身”。殊不知英国性学研究大家蔼理士的煌煌巨著《性心理研究录》中也附有数十条性史以为佐证。总之,光有论证而无论据,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性史》第一集给张竞生惹来一身蚁一身膻,第二集便被扼杀于印刷厂中,坊间却立刻有多种伪本流行。还有一本《性艺》竟盗用张竞生之名出版,赚得瓢盈钵溢,骂名则全由张竞生背负。
1926年夏,张竞生依照蔡元培校长所定的成例——北大教员授满五年课程后,即可带薪去国外游学一二年——前往上海,打算买舟泛洋。不巧的是,这时候奉系军阀张作霖攻入北京,赶走了冯玉祥,免去蔡元培的校长之职,任命刘哲为北大新校长。奉军入京后,疯狂屠戮民主人士和共产党人,《京报》社长邵飘萍、《社会日报》社长林白水、北大政治系教授李大钊先后遇害。在这样白色恐怖的局面下,蔡元培所定的规则自然被推翻,张竞生出洋游历的资格和资金已没了戏,北大教职也泡了汤。他滞留上海,为生存考虑,便与友人谢蕴如合股两千元,谢任总经理,张任总编辑,在书局林立的四马路开办美的书店,专门发行张竞生编译的“性育丛书”,还出版一本《新文化》月刊。张竞生在《性育丛谈》中大谈“第三种水”(即女性在性高潮时所出的巴多林液,世俗称之为“淫水”)和性部呼吸,比《性史》第一集走得更远。由于张竞生的知名度和感召力,再加上美的书店所请的漂亮女店员的吸引力(此前,书店普遍只用男店员),开张之后,门庭若市。而且张竞生在附近的饭店辟有专桌专座,每天开流水席,朋友来了随时管个酒足饭饱。有的买书人进书店时故意用戏谑的口气询问女店员:“第三种水出了没有?”一语双关,女店员起先会红着脸作答,久而久之也就不害羞了。生意太好,遭人嫉妒,当年,上海的书店业由江苏人把持,张竞生是广东人,谢蕴如是福建人,都不在这个体系中,两个书呆子又不肯去拜码头和多方打点,江苏帮便串通警局,专找美的书店的晦气。每过一段时间,张竞生即遭法院传讯,警察即来罚款数百元,并且搬空店中书籍。这样频频捣乱,红红火火好端端的美的书店即被摧残得生气全无,惟有关门大吉,宣告倒闭。
张竞生真是一个极度恪守个人信念的人。像他这样臭名昭著的“性博士”,居然有人请他证婚,已属一奇;他证婚时大谈特谈夫妻性生活,大谈特谈“第三种水”喷出的快感,则更属奇中之奇,堪称惊世骇俗。这次证婚大约在1926年冬天,地点是上海东亚旅馆内,一次集体的文明婚礼,证婚词刊登在1927年1月《新文化》杂志创刊号上,题目是《如何得到新娘美妙的鉴赏与其欢心》。张竞生劝导新郎要有耐心,要知体贴,以三日为期,尽得新娘的欢心,然后收获圆满的性快乐。有一段说给新娘的话是这样的:“在此,我又常告诉新娘们,当性交时,你们应大胆地处于主动地位,虽第一次也不可太过谦让,谦让就要自己食亏。你们新娘如能主动,则虽第一次不觉得苦而觉得乐,因为第一次也可达到‘第三种水’喷出的快感。你们女子们每次必要交媾主动而以出‘第三种水’为限,则不但你自己快乐,将来由此生子女时也聪明强壮。交媾本是男女二人共同之事,理当由男女分工合作。如有一方不尽力,则失了交媾的真正意义。”他对新郎说的话更属离谱,他谈到处女膜无足轻重,男人不要对此小题大做,纠缠不清:“若知新娘确与人有染,你们于肉体上应当庆幸有人为你们打破难关,使你们坐享便宜。因为处女膜的存在,正为使得第一个男子种种不便宜与使女子种种的留难。至于交媾的快乐,不在处女而在女子的‘老练’也。于心灵上,你们新郎应知前此之事于你何与,但求今后伊能真爱你就好了。伊能爱你与否不在处女膜有无,而在彼此的情感,而遇这些与人曾经偷情的女子,你们更尽心恢复情感。这是一件情感竞争上更有趣味的事情。若你们新郎有这样态度,包管新娘感激流涕,懊悔前时无主宰,再安排新生命为新郎享用!”天下证婚人千千万万,没有像张竞生这样娓娓而谈性事的;天下证婚词万万千千,也没这一篇如此殷切关怀生命的。可以说,张竞生比那班伪君子和真小人要伟大得太多,他的功德完全被人故意遮蔽、有意低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