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太平军失败与李秀成剖因

作者:裴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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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军还出台了一系列极端化政策:隔离男女(包括夫妻),否则便是犯天条,“斩首不留”;焚古籍毁文物杀士子,掌上无茧者一律处死;不准开肆经商,金陵城里居然不见店铺;不得拥有私人财产,违者诛杀;普通军民严禁烟酒、平时不得口角打架,不然便脑袋搬家……战略上摆出明显有违常识的姿势,极端反理性与反文化,生生将天下士子统统驱赶到敌对阵营。
  1863年(同治二年),曾国藩在《沿途察看军情贼势片》中写有:
  徽、池、宁国等属,黄茅白骨,或竟日不逢一人。……烟火断绝,耕者无颗粒之收,相率废业。贼行无民之境,犹鱼行无水之地,贼居不耕之乡,犹鸟居无木之山,实处必穷之道,岂有能久之理。
  徽州、池州、宁国均为太平军领地。有清一朝,该地区最大一次人口锐减便是太平军时期。江南一带受害尤深。太平天国后期军纪崩坏,李秀成也承认:“贼(自称太平军)不如官兵之处,官兵掳掠者诛,贼专以掳掠为生,失民心矣。”
  《西潮》中说:“太平军溃败以后,南京破坏殆尽,而且始终不曾恢复旧观。城内的废墟、麦田、菜圃、果园比盖了房子的街道还多。街道狭窄,路面高低不平,而且肮脏不堪,电灯昏暗如菜油灯。差个专人送封信往往比打电话还快。”从许多史料上都可以看出,太平军对南京的破坏是毁灭性的,昔日雕梁画栋、繁花似锦的六朝金粉胜景不再。
  
  三、军事上一误再误
  
  1853年攻占南京后,军威声势大振之时,中途停下来建都享受,而不倾全力北伐清廷,仅遣偏师两万余北上,以求完成“统一大业”,无论政治军事角度,均为最大错误,暴露了太平军领导层“小富即安”的小农意识。1856年内讧后,西线湘军于年底攻陷武昌、汉阳;1858年5月19日,湘军悍将李续宾陷九江,太平军守将林启容及一万七千余人战死。东线清军重建江南大营,1857年攻陷镇江;1859年进逼雨花台,与江北大营隔江呼应,再围天京。其后,英王陈玉成破清军江北大营、奏三河之捷,忠王李秀成扫荡浙江,二王携手再破清军江南大营、合力西征武汉,虽暂时缓和了天京周边的军事形势,但战略上仍处于各路清军合围之中,屏蔽天京的上游重镇安庆始终难以解围。1861年9月5日,清军用地雷轰塌安庆西门城墙,是日城陷,守将叶芸来、吴定彩及将士万人全部战死。1862年5月,陈玉成被俘于寿州,6月4日被杀于河南延津。自此,天京上游屏障尽失,门户洞开。
  1862年春,湘军挟攻克安庆之威,顺江而下,进围天京,水师系泊护城河,陆师逼驻西郊雨花台,形成七围天京的战略态势。洪秀全拒绝李秀成等将领避锋疲师之策,一再严令还在松江前线的李秀成撤围上海,回军援京。李秀成从松江前线回到苏州,两度召开军事大会,5月11日与听王陈炳文、慕王谭绍光、纳王郜永宽、孝王胡鼎文、航王唐正才及蔡、汪、吉等主将、刘天将等,6月25日再与补王莫仕蔡、襄王刘官芳、奉王古隆贤、堵王黄文金、来王陆顺德、首王范汝增等聚议,遵照天王旨意,议定与侍王李世贤、护王陈坤书共十三王合兵,号称六十万,于8月20日至10月5日拼死环攻湘军大营,图解天京之围。史书上称此役为李秀成与曾国荃在南京城外恶战四十余日,然未达到战役目的,曾国荃湘军大营始终屹立,天京之围终至不解。
  从兵法角度,太平军与汹汹而来的湘军直接硬碰硬,显为下策。以李秀成之才略,一望即知。李秀成指出敌人从长江拍岸直下,控制了整条长江,后勤补给便捷轻快,而此时太平军无水师,难争水道运输线,陆途运兵运粮均甚艰难,故在战略态势上我劳彼逸,不宜正面争锋。为此,李秀成决定将苏福省(即苏南)米粮军火尽量解回天京,以坚城牵制敌军,待过两年,敌军久顿坚城之下,师老力疲兵无斗志,一战可平。湘军将领、鄂抚胡林翼也警告进围天京的曾国荃:“林翼之愚,谓从此东征之师,处处为坚城坚垒所阻,一年二年来求一战而不可得也。贼情于近三四年凡遇名将强兵皆以此法制我。彼作活局,作守局,而能使我军作困局,改为攻局围局也。积日累月,情见势绌,彼乃起而乘之,往事可鉴,伏望深思。”早在楚汉相争之时,李左车告诫韩信:“屯兵城下,情见势绌。”如湘军被牵制于坚城之下,太平军便可以集中主力攻其薄弱之处,牢牢掌握战略主动权,即根据自己意愿选择战场与对手。《孙子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偏偏洪秀全急功近利,自作聪明,企图以一战而胜万战,严令李秀成从速率部与湘军决战,实乃弃活局而自堕困局,送上门去与湘军进行他们求之不得的决战。湘军远来,最求速战;太平军乃守势,求在待机,洪秀全不懂兵法瞎指挥,弃长扬短。
  罗尔纲评曰:李秀成对付曾国荃进犯天京的战略,甚合孙子兵法,“实为当时最优良的对策,可惜天王不听,遂使良谋硕算化为灰尘”。确定坚守孤城这一战略方针后,尽管天京城厚壁坚实难啃咬,然城外曾国荃五万湘军倚靠长江水运有吃有喝有养有逸,慢火炖蹄,耐下性子与你打消耗战,处于绝对的战略优势。1864年7月19日,天京久围粮绝,全城仅剩三万人,其中守城之兵万余人,真正能战者不过三四千矣。是夜,垣塌城破,终于月沉星殒。虽说苏州会议后天京仍然撑持了两年余,然不可逆转的败因却在那时就已栽种下了。与蒋介石当年不顾淮海战场实际形势,严令杜聿明弃坚城徐州而走,致使三个兵团二十余万大军速遭歼灭一样,七围天京终致未解并最后城破旗倒,实为天王洪秀全一人之责。可见,有威无知的“领袖”将手直接伸到前线,取前敌司令而自代,大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1863年底,天京被围一年半余,形势岌岌可危。李秀成劝奏洪秀全:“京城不能保守,曾妖(曾国藩)兵困甚严,濠深垒固,内无粮草,外救不来,让城别走。”洪秀全大怒,严责李秀成,不得已,李再跪奏:“若不依从,合城性命定不能保了。九帅(曾国荃)兵得尔雨花台,绝尔南门之道,门口不能尔行。得尔江东桥,绝尔西门,不能为用出入。得尔七瓮桥,今在东门外安寨,深作长濠。下关严屯重兵,粮道绝门。京中人心不固,老小者多,战兵无有,俱是朝官,文者多,老者多,小者多,妇女者多,食饭者多,费粮费饷者多,若不依臣所奏,灭绝定也。”应该说,这是实事求是的情况汇报。“让城别走”实为没有办法的办法,乃天京守军与天朝君臣的唯一出路。
  此时的洪秀全已不再是举事初期的一介草民,既不愿离开安乐窝,也已失去野战能力。他神经质地怒斥李秀成:“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稣圣旨下凡,作天下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不用尔奏,政事不用尔理,尔欲出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尔说无兵,朕之天兵,多过于水,何惧曾妖者乎!尔怕死,便是会死。政事不与尔相干,王次兄勇王执掌,幼西王出令。有不遵幼西王令者,合朝诛之!”其实,勇王洪仁达无知无能,只会贪污不会正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根本拿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幼西王萧有和乃洪秀全外甥,十三岁一孩童,有何能耐?天京被围整整一年半,城外湘军蜂拥日夜环攻,城内粮尽援绝人心浮动,天朝危亡在即,如此关头,作为最高决策者居然还自称“铁桶江山”、“万国独一真主”,迷信天命蔑视人事一至于此,实可谓不可与之语矣!天国之亡,亦在必然。
  从心理学角度,洪氏与所有亡国之君实有相通之处,即自我迷信,幻想出现奇迹——像前几次天京解围一样。不过,这次情况彻底不同了。以前皖、浙在握,各路太平军活跃其间,随时可调集增援天京。此时,上游皖省早失,湘军据有整条长江,五万围城湘军得水运之轻捷,随时可得粮草弹药之接济;下游苏省亦失,苏州、无锡、常州、镇江一一告失,连城外要塞雨花台都被湘军占去。浙西侍王李世贤、西北扶王陈得才虽仍领有数十万太平军,然因缺粮无法驰援。因此,天京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座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陷入战略绝境。作为最高领导人的天王,这会儿还一个劲自我欺骗,且拒绝唯一出路,天朝众臣与全城守军自然只能成为其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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