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迩迩东邻 亦幻亦真
作者:李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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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国体,是万邦无比的模范国体,无论到什么时候,决不会有人来破坏国体的。日本国体的精华,就是古来的神道日本国家的权力,就是神道惟一信仰的表现。天皇就是最高的神的表现。爱神、敬神、皈依于神,以神表现的力量,就是天皇的大权。
当然,在这里,戴季陶并不是为日本的这种神权的国家观辩护,而只是说明神道之于日本国体的重要性这一历史事实。同时,戴季陶指出了基于神道国体的危险性:“这一个神权的思想,差不多支配了日本的统治者阶级”,“不过当此刻这样一个时代,日本政治的支配权,还脱不了这一种人的手,不能不说是危险万状了。”
近代日本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是片面的,他有选择地汲取了西方近代科学技术,却没有充分吸收西方的制度文化,表现为社会的发展与制度建设的不平衡。对此,戴季陶有清楚的说明:“荷兰学问的输入,在日本文明上,除了天文、数学、筑城、造兵、医药等智识而外,在精神科学方面,简直看不出什么进步。”
戴季陶进而指出:“明治维新,一面是反对幕府政治的王政统一运动,一面是民间要求人权平等自由的运动。倡尊王讨幕的人,和倡民权自由的人,虽说都出自‘公卿’和‘武士’两阶级,但是这民权运动,纯是一个思想上的革命,是人类固有的同情互助的本能的发展,而欧洲自由思想做了讨幕的模范。”“近来日本的文化制度,虽然大半由德国学来,却是唤起日本人‘同胞观念’,使日本人能够从封建时代的阶级统治观念里觉醒起来,打破阶级专横的宗法制度,法国民权思想的功绩真是不少。”但是,日本并没有因此有效地建立现代政党政治,没有实现真正的民主,而是走向了军国主义的道路。
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由于多数人的权利并不是自己要求的,而是由少数人自己让出来给他们的,而且,自古以来,几百年遗传下来的奴性,决不能在短时间内能够消除得了,这样就为少数政客提供了政治投机的机会。所以,日本初期的政党就是“介居军阀官僚财阀之间的大掮客”,并且“军国主义”、“资本主义”、“官僚政治”也一样相互关联,互相维持,没有资本主义不维持军国主义的,也没有军国主义能永远避免官僚主义的发生的。因此,日本的政党并不具备现代民主政党的自由主义与普遍代表性质。
当然,当时的日本不是没有进行过向现代政党政治过渡的努力,板垣退助就是进行这方面努力的代表人物。早在明治维新之前,主张四民平等的板垣退助就要联合后藤、副岛、江藤倡设民选议院,发起爱国公党。后来,武士在举兵屡败的情况下,受板垣退助的影响,组织了各种各样的社团,促进了日本社会的进步。但是,日本当时的政党在民权的基础尚未确立,立宪政治的体用均不完备的情况下,不能够真正独立,也没有执掌政权的能力,而只是依靠政权与财权讨生活,为日本的国家主义与军国主义所左右。日本政党的转换,从议会开设以后,一步一步和政权接近,一步一步被军阀同化。反乎这一趋势的人,不是被压迫而倒,就是自己知难而退。因此,导致英美式的两党对立的现象固然不见于日本,法国多党分立的现象亦复不见于日本。陆军大将桂太郎虽然舍弃军事地位也做过政党政治的努力,但是却也以失败告终。
没有现代政党政治,君主立宪下的议会民主制始终不能走上轨道。
三
长时间以来,我都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不注重本体的探求,这应该有利于与现代西方主流的经验主义与实用主义接轨。但是,看了戴季陶的《日本论》,我的这一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戴季陶指出,一个人的生活,是不能单靠理智的,单靠理智的生活,人生会变成解剖室里的死尸,失却生存的意义。尤其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生活,是绝不能单靠理智的、民族的结合,是靠一种意识的力量。种种客观事实的观察和判断,不变成一种主观的意识时,绝不发生动力。
思想不是纸上的空谈,不是儿戏,是生命的中心。思想不变成信仰时,不生力量,不到与生命合为一致时,不成信仰。信仰生活的革命和艺术生活的革命往往先社会制度的革命而起,后制度革命的改革而成,及至完成时,又是变化将起的时代了。这样递换不已,就成社会的进化。
日本的国民,是一个信仰最热烈而真切的国民。日本人有一种把自己的身体无条件地奉给神的决心,有一种“绝对的”观念,对于宇宙和人生,有一种“永久”和“一切”的观念。他们能够把自我扩大,造成一种“大我的生活”,他们“物质的无常观”是立在一个很积极的“精神的常住观”的上面。并且,这些观念,不是从和尚的念经、神官的祝祷、牧师的说教里看到的,而是从社会生活的种种“相”上得来的。
“信”是醇化的感情的真力。我们如果知道人生是“力”的作用时,便晓得信仰是生活当中最不可少的条件。“自强不息”是自信力的工作,“厚德载物”是自信力的效果。只有信仰,才能够永生;只有信仰,才能够合众。
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就是归因于“日本民族统一的发展能力已经具备”这一点,“民族的统一思想,统一信仰,统一力量”,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戴季陶屡次提到“力量”、“动力”、“能力”和“信力”等这类与“力”有关的名词,这显然与他探讨问题的出发点有关。在该书的开篇,戴季陶就明确地说,他十多年来,总抱着一个希望,想要把“日本”这个题目,从历史的研究上,把他的哲学、文学、宗教、政治、风俗以及构成这种种东西的动力材料,用他的思索评判的能力,在中国人的面前,清清楚楚地解剖开来,再一丝不乱地装置起来。
在“日本人与日本文明”部分,戴季陶指出了“外力”与“内力”的关系问题。他说:“一个时代的革命,种种破坏和建设的完成,一定不能超出那一民族的社会生活之外。倘若哪一个社会里面,没有预备起改造的材料,没有养成一种改造的能力,单靠少数人的运动,决计不会成功。即使四围的环境去逼迫他,也不容易在很短的期间造成他的能力。所以我说,欧洲和美国势力的压迫,只是成为日本动摇的原因,成为引起革命的原因,而其革命所以能在短期间内成功,则完全是历史所养成的种种能力的表现,而决不是从外面输入去的。”日本何以能强,何以能统一,何以能吸收欧洲的文化,把他组织起来,变成日本统一的民族文化,这完全由于日本民族的自信力,“信仰”是生存的基础,“信力”是活动的骨干。
但是,即便如此,“内力”的养成与作用也不是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常常是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戴季陶又指出:
一个时代的创造,有很多历史的因缘,决不是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创得起来,不过领袖的人格和本领,也是创造时代的一个最大要素。创造时代的领袖人物,不一定是在事功上,有的是以思想鼓舞群伦;有的是以智识觉醒民众;有的是靠他优美的道德性,给民众作一个信仰依赖的目标;有的是靠他坚强的意志,一面威压着民众,同时作民众努力奋斗的统帅者。至于智仁勇兼备的圣哲,往往做了前期的牺牲,再供后代人的瞻仰,而不得躬与成功之盛。
一代历史的创造,不是简单的东西,成功失败,不是绝对的问题,人才的良否,力量的大小,表示可以做绝对的凭据。在全时代的历史当中,一代革命的成败,民族势力的兴衰,文化的隆污,是整个的东西。个人事功上失败的,倒往往是时代成功的原动力,而个人事功上成功的,往往是享受失败者的福。
没有对于本体的追求,就是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基本的价值判断,只能盲目地摸索。戴季陶认为,在信仰的热切与真实方面,中国人是应当切实反省努力自新的。反观自己,中国人只有“打算”,没有真正的信仰,信仰是无打算的,是不能打算的,一有了打算就不成信仰。尤其是一个民族,在生存竞争剧烈的当中,如果人人这样打算着,绝没有人拼着必死的决心炸沉自己的船去封锁敌人的军港;绝没有抛却一切所得去研究目前没有任何效力的纯正学问,绝没有人舍了自己的财产去救济社会国家的危难!
戴季陶受日本文化的影响甚深,为了自己的理想与信仰,他最后也是自杀身亡的。这与其说是他个人的悲剧,毋宁说是我们民族的悲剧!
(戴季陶:《日本论》,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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