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飞鸿末途
作者:褚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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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和十八世纪可以说是欧洲书信文学的黄金时代,到了十九世纪,才子们与书信的蜜月似乎到头了。书信体小说写得少了,作家们对自己的通信也不那么讲究了。夏多勃里昂宣称他讨厌书信体。马拉美甚至说,“我对写过信的笔都感到厌恶,我要等过了几天才会拿起这枝笔来写我的文学作品”。福楼拜抱怨说他的时间都给写那些蠢信占用了。这或许是因为女性们都喜爱写信,书信体也似乎更合适让女性倾吐情感,那些男性大作家们羞于或拙于和塞维涅夫人一争雄长。福楼拜曾不无讥刺地下定义:“书信体:完全属于妇女们的文体。”说是这么说,福楼拜一辈子还是写了不少的信,据文学批评家们的看法,他的书信集的文学价值并不在他的《包法利夫人》之下。
作家们不喜欢书信,更可能的原因是到了十九世纪书信完全大众化了。1839年,英国人发明了由寄信人而不是收信人付邮资的新制度。1840年,英国人又规定无论邮路远近,邮资统一不变。奠定现代邮政基础的这两项新规定大大便利了信件的流通,工业革命带来的交通工具的进步和大众识字率的提高使贩夫走卒都能使用过去贵族和富人们才享受的邮政服务。短短几年内,涌向邮局的信件爆炸式地增长,好似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伊妹儿。英国的邮局在1839年发送了七千六百万封信,到了1850年这个数字就一下子增长到了二亿七千七百万封以上。芸芸众生都在忙着写信,无怪乎十九世纪那些视文学为神圣事业的作家会拒绝把书信看作是文学的一部分。
邮政的大发展使许多人写信成瘾,欧洲人写信之多令人惊诧。我们都知道拿破仑一生杀敌无数,但是很少知道他还写信无数。十九世纪中叶出版的《拿破仑书信集》收了他写的二万余封信,这是第一版;自那时以来人们收集到的拿破仑的信增加了一倍,正在出版中的第二版《拿破仑书信集》有四万多封信,将印成十二大卷。这是武夫手教,多如恒沙。文人当更不落后,二十世纪的英国哲学家罗素一生不倦地写信,据说他在九十高龄时还每天要口授四五封信。罗素留下的信浩如烟海,现在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的罗素档案馆里就收藏着他的五万余封信。比较起来,鲁迅在中国作家中算是笔头最勤快的一位了,人们收集他的信札也最用力,他一辈子留下的信只是一千几百封。当然,量的多寡与质的高下并无关系,在中国文人和百姓的精神生活里,书信的重要性一点也不逊色。
邮班准时来去,邮箱天天不空,书信成了现代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邮政成了现代社会的神经网络。可是,繁华过后凋零将至。不知不觉中,书信踏上了下坡路,其原因当然是通信方式的更新。回头看来,书信的衰落其实并不始于今天,甚至也不是在上个世纪,在书信大行其道的十九世纪就埋下了败落的种子。1844年,电报被发明了,人们开始学会用极简略的字句交流。1872年,创造出了明信片,日常的问候话语等直接就印好在卡片上,寄信人只要填个日期签个名就成。到了二十世纪初,电话铃声出现了,这不啻是书信的丧钟。能够让自己的话语直通对方的耳边,谁还会费神写信呢?敏感的人在电话刚出现时就意识到这是对翰墨尺书的可怕威胁,普罗斯特笔下的一位漂亮人物拒绝使用新奇的电话。但是电话的泛滥是不可阻挡的,亲历了电话进家门的这一代中国人都记得,几乎一夜之间,信笺信封被搁置一边了。
然而,书信这个古老的文明传统似乎不是那么轻易地就能为电话这个奇巧玩意儿推翻的。毕竟电话服务于口语而书信使用的是书面语,只要人们还同时需要这两种不同的渠道,书信就不会完全被电话取代。人们常常需要给某些信息一个恒久一点的存在,以能保存、核对或重读;有些人间关系比较微妙,有些话语令人为难,人们就会觉得直通声息显得唐突,不如使用较为间接委婉的书信。书面语的独特优势让书信在电话出现后仍能在人间的交往中占上一席,尽管其领地已大不如前了。
真正从根基上动摇书信的是电邮,昵称伊妹儿。屏幕上显示的那一排排字,能保存,能转发,能打印,能上法庭当证据。弹指间,它能完成书信的一切功用而快捷则无可比拟。电脑网络的普及,使这个信息时代的新宠轻轻巧巧地就钻进了我们这个小小地球村的每家每户,纸上书信愈加日薄西山矣。
或曰,有近三千年历史的书信并不会因伊妹儿而消亡,文字写成的电邮还是信,只是新瓶装旧酒,借壳得新生而已,与互联网结缘后信的前程正远大着呢。这样看也许有道理,但是,打伊妹儿与写信毕竟很不一样,由微小电子的舞蹈组成的伊妹儿闪烁在虚拟世界和虚无世界之间,没法使人对它有对白纸黑字那样的用心。尽管人人都在发电邮,我们以后会不会看到文人学者或历史人物的伊妹儿结集出版并放在书店的文学柜上卖呢?整理杂物时翻出一封中学时代的旧信,读了以后不由得让人发半天的呆。这样的情景以后不会有了。书信的消亡带走了我们文化中的一些最令人神往、最令人怀念的东西。一千六百多年以前,江南的某地,王献之挥笔给朋友写了封短信:“鸭头丸故不佳明当必集当与君相见。”内容家常但笔势如蛟龙,这封信现在宝藏在上海博物馆里,它的书艺可称是绝响,它所赖以产生的载体也将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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