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成长之痛
作者:石定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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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本书的翻译过程中,我常常想到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和司汤达的《红与黑》。因为这三本书都分别以描写主人公的成长和心路历程为作品的主要脉络。于连是在资产阶级兴起阶段开始进入社会,大卫是在工业化飞速发展的背景下进入青春期、成年,而尼克是在后工业时代,进入成年的,同时开始了完全社会化的成长进程。于连、大卫的成长过程一直不乏戏剧性的高潮迭起,是好是坏都惊心动魄,而尼克有如我们一个斯文的邻家男孩,见他日日进进出出,那变化也就不觉得突兀,直到某日从报纸上看到他的事件报道,不免一惊,原来这个平日温文有礼、书卷气十足的小子也有自我的坚持和大胆的挑战,出手不同凡响,只是不显山露水而已。再细细回想,他其实也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刚踏上社会时,心怀好多憧憬,恨不得一天当十天用,把美好理想都付诸行动。初生牛犊的那种勇敢加上新角色身份所激起的猎奇心,更兼际遇中和吉拉尔德这么一个炉火纯青的高级党棍、政治流氓发生了微妙联系,尼克一下就进入了伦敦中上层政治人物的圈子,自觉不自觉做了回看客,被利用了一回。在撒切尔时期保守主义借新保守主义之壳重新抬头之际,尼克的性取向和唯美主义倾向注定会为主流社会所不容,但如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大抵年轻人不会怕,也不会设防,在他们棱角被磨平之前,一切都有可能,连如许老练的吉拉尔德和拉切尔都曾有过少年轻狂,何况文学专业的毕业生?至于他最终被从那个圈子踢出,亦是意料中事——他初出茅庐,哪里能和这些圆滑的职业党棍政客比,加上他没有什么显赫家庭背景,又没有在政界厮混的愿望和动力,他这种人不被踢出,反而要让读者称奇。
有人评论说:霍林赫斯特在本书中已将文学的力量扩展到更为广泛的领域,能够使人激起对于英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各种现象的反思与回忆。细细想想,这本书所以打动了英语读者的心,除了细腻的描写,除了较全面地描述揭示了当时伦敦上层社会的方方面面,除了主人公异于多数人的性倾向和情感经历,因为它令人们回想起自己在完全社会化路程中的一站站风景,重看那一次次重要转折,再次将一段段心曲回放。风景美丑、转折成败、心曲高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自己的一段宝贵经历,得失冷暖寸心知。复习这一切,我们那核桃壳一样坚硬又已不再细嫩光滑的心感到了久违的温暖和丝丝钝痛。成长之痛就是这样:当其是时痛不可说,其时过后仍痛不可说。
与于连和大卫们相比,在后工业和后现代社会中,因为专门技术训练的专业化和高级化需要的时间变长,年轻人的完全社会化开始得晚,但这并不意味着引起后移而会随年龄增长变得容易。后工业后现代社会尽管相对稳定,但人们的精神压力更大,加之人性已在工业化和现代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异化,对一个未谙世事的单纯青年来说,其适应过程就更艰难。他们大多已无需像他们的前辈于连和大卫那样有过物质困顿的压力,基本生存也很少有多么恶劣,不致要铤而走险,在物质文明高度发展和相对稳定宽容的社会,他们更多面临的是在社会化过程中异化自己还是追求自我实现的两难选择。所以二战以后,尤其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文学作品盛行的是反英雄主义,即主人公往往不再是铁血男儿、英雄好汉,而是敢与主流价值叫板的男男女女——他们多受过良好教育,有细腻丰富的感情,勤于独立思考,独立特行。这时的主流价值维护者们也不再用传统的刀枪对待这些叛逆者们,怀柔招安更有效力,如果不致触及要害不妨还留着做些点缀。
值得读者注意的是在这部小说中大街常常被用作主人公的活动背景,我们不仅跟着尼克游历了伦敦的主要大街,还不妨到狄更斯的小说中把这些大街与大卫们、奥列维们的时期作一番比较,这也非常有意思。但与狄更斯对大街工笔画的描写不同,阿兰很少对街景做仔细描述。书开始处,尼克从大街上走向我们,书结尾时,尼克向大街拐角处走去:
这是这条空荡荡的大街在这个早上的景象,这景象还会远远投放到今后的十年里的那些下午,和远处传来的忙碌的嗡嗡声融合在一起。这种情绪太让人震惊了。这是某种恐怖,由他短暂一生中各个阶段的情绪组合交织而成——对疏离的害怕,想家的苦闷,嫉妒艳羡,黯然自怜;但是他觉得那种自怜属于一种含义更广的怜悯。那就是对这个世界无怨无悔、磅礴难挡的热爱。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幢房子,转过身来继续慢慢走。看到街尽头那幢房子是二十四号,墙上面还有徽章样垂花式和虹彩式的雕刻,他有些迷惑茫然。似乎不只是这条街的街角在上午的光线里看上去如此美丽,事实上所有街的街角都在上午的光线里看上去很美。
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愿意如此,但我认为该书中大街寓意了人生,每一次对尼克在大街上走过或行驶过的描写,总是尼克的成长又有了转折或大的变化。我们借尼克的眼看街角,你我生活中都有过似乎过不去的坎,似乎天崩地裂,似乎人生到了尽头,但走下去,希望又在拐角处透出,关键是你自己要走下去才会发现。成长之痛是必然,是个过程,没有感受这种痛,生命就等于没有真正开始过。但如果痛后就放手退缩,那么就白痛了,生命必然是委顿的,虽然可以持续很久,终如一池死水,无论四季变化多么精彩,阵阵风儿拂过,这里却涟漪都看不见。
收笔之前还想解释本书书名的汉译。华文媒体中对此书书名译法有好几种,较好的有“美丽的语句”、“美丽的线段”等,但笔者仍然认为宜译作“美丽的曲线”。因为该书主人公和爱人万尼办的文化公司和杂志都叫Ogee, 而ogee 一词的意思是双曲线,由两段相反曲面组成,有上凹下凸曲面和上凸下凹曲面两种,古希腊建筑中常用。由相对的两段正反曲线组成的拱称为洋葱形拱顶,是伊斯兰教典型的建筑符号,十四世纪随东征十字军从阿拉伯世界带入欧洲。而万尼——尼克的恋人是黎巴嫩移民,其住宅和其父亲的豪宅中都有大量这种双曲线组成的装饰图案。阿兰在获奖后接受采访时也承认该书取名的灵感来自于英国画家霍加斯的一幅同名的建筑主题绘画(画上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可以看到线条的起伏),以及霍加斯在其著名的论文《美的分析》中对“波形曲线是最美的线”之论点的反复阐述(霍加斯提出波形曲线是最美的线条,认为它能表现动态美)。主人公尼克是唯美主义者,在欣赏人体时,也常常注意到人体的曲线之美。在第八章,有这么一段话:
他向好朋友解释那双曲线,听他解释的有时是公爵夫人,有时是凯瑟琳,有时是万尼的另一个什么情人。这种波状曲线正是霍加斯所说的“美之曲线”,摇曳蛇行的线条充满动感,一次伸展的动作中竟包含了两种愿望的冲动。他抚摸着万尼的背,凹凸有致,高低起伏,不知霍加斯可曾描绘过这样完美的形象范例——他只选择了竖琴、树枝,宁可描绘骨架而舍弃了活生生的胴体,实在应该重写《美的分析》了。
还有在第十八章(最后一章)中对出版的Ogee杂志封面的介绍:
全黑的底色,只是在右边有一个博洛米尼风格的天使,天使长长的翅膀一直延伸到书脊,在那里拂过留下双曲线,翅尖与封底上同一处另一天使伸过来的翅尖相接。这两只翅膀又组成一个造型高贵典雅的双曲拱型。封面封底没有字,只在书脊的下方印有:欧吉第一期……
所以,译成“美丽的曲线”应该是最能符合作者本意及该书寓意的。
([英]阿兰·霍林赫斯特:《美丽的曲线》,石定乐译,长江文艺出版社即出。)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