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八部书外皆狗屁

作者:王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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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北大的第一怪物是辜鸿铭,第二怪物就是黄侃。黄侃在北大教书,课堂之上,当讲到要紧的地方,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对学生说,这段古书后面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对不起,专靠北大这几百块钱薪水,我还不能讲,谁想知道,得另外请我吃馆子。最绝的是,他与陈汉章同为北大国学门教授,两人“言小学不相中,至欲以刀杖相决”,就是说他们切磋学问一言不合,差点就打得头破血流。黄侃在北大几乎骂遍同列,连师弟钱玄同也不放过,惟有一人,他以礼相待,这人就是与章太炎齐名的国学大师刘师培。别人问黄侃何故对刘师培特殊优待,他回答道:“因为他与本师太炎先生交情很深。”当时,章太炎、刘师培、黄侃三人常在一起切磋学问,然而每次谈到经学,只要黄侃在场,刘师培就三缄其口,因为黄侃很快就猜透了对方的心思。有一次,刘师培感叹自己生平没有资质优秀的弟子堪当传人,黄侃即朗声问道:“我来做你的关门弟子如何?”刘师培以为黄侃只是开玩笑,便说:“你自有名师,岂能相屈?”黄侃正色相告:“只要你不认为我有辱门墙,我就执弟子礼。”第二天,黄侃果然用红纸封了十块大洋,前往刘家磕头拜师。刘师培当仁不让,欣然受礼。他说:“我今天就不再谦让了。”黄侃乃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人物,且只比刘师培小两岁,却肯拜其为师,这说明,在学问上,他的狂傲并非不分场合,不择对象。后来,大学者杨树达要杨伯峻(文史学家)拜黄侃为师,杨伯峻只肯送贽敬,不肯磕头,杨树达说:“不磕头,得不了真本事。”杨伯峻不得已,只好磕头如仪。拜师完毕,黄侃笑道:“我的学问也是从磕头得来的,你不要觉得受了莫大委屈。”
  1927年后,黄侃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绰号为“三不来教授”,即“下雨不来,降雪不来,刮风不来”。这是他与校方的约定,真够牛气的。每逢老天爷欲雨未雨、欲雪未雪时,学生便猜测黄侃会不会来上课,有人戏言“今天天气黄不到”,往往是戏言成真,
  黄侃自号“量守居士”,书斋名为“量守庐”,典出陶渊明诗:“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量力守故辙也就是量力守法度。黄侃性格怪异,为人不拘细行琐德,治学却恪依师法,不敢失尺寸,见人持论不合古义,即瞪目而视,不与对方交谈。黄侃读书尤其精心,有始有终,见人读书半途而废,便会露出不悦之色,责备对方“杀书头”。最绝的是,临终之际,《唐文粹续编》尚有一卷没有读完,他吐着血,叹息道:“我平生骂人杀书头,毋令人骂我也。”
  黄侃讲课,总是信马由缰,未入门者,不得要领;已入门者,则觉胜义纷呈。他治学,贵发明,不贵发现,因此听其讲学,常有新鲜感。冯友兰在《三松堂自述》中有两处提及黄侃,说是:“黄侃善于念书念文章,他讲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就高声念一遍,听起来抑扬顿挫,很好听。他念的时候,下面的观众都高声跟着念,当时称为‘黄调’。当时的宿舍里,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黄调与《广韵》吻合,不差毫厘,自是古味十足。
  黄侃的私生活最受人诟病和攻讦,尤其是好色一端。其原配夫人王氏病殁后,黄绍兰女士继配,二人虽经山盟海誓而结缡,却原来是一场婚姻骗局,终于反目成仇。黄侃在武昌高师任教时,武昌女师学生黄菊英与他的大女儿同年级,常到黄家串门,以伯叔之礼事黄侃,黄侃对这位女学生也非常友善。就这样日久生情,黄侃终于对黄菊英痛下辣手。此事传遍武汉学界,顿时成为丑闻。黄侃何时怕过别人骂他伤风败俗?他居然要学生收集骂他的小报,以供蜜月消遣。他填了一阙《采桑子》的词给黄菊英,可谓十二分深情:
  
  今生未必重相见,遥计他生,谁信他生?缥缈缠绵一种情。
  当时留恋成何济?知有飘零,毕竟飘零,便是飘零也感卿。
  
  黄菊英反复默诵这阕词,泪眼朦胧,大受感动。她认定嫁为名士妻、修到才子妇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便毅然脱离家庭,与黄侃结为夫妻.
  痴情人多半也是孝子。黄侃对白发老母极为孝顺,每次母亲从北京回老家蕲春,或是由蕲春来到北京,他都要一路陪同。好笑的是,老母亲能舍得下儿子,却离不开一具寿材,黄侃居然也依从她老人家的心意,不厌其烦,千里迢迢带着寿材旅行。这真是旷世奇闻!试问,何处买不到一口像样的寿材?只是黄母的寿材别具一格,上面有黄侃父亲黄云鹄老先生亲笔题写的铭文,自然是人间绝品,无可替代。黄母去世后,黄侃遵依古礼,服孝三年,还请苏曼殊为自己画了一幅《梦谒母坟图》。黄侃自己写记,请章太炎写跋,这幅画即成为他的随身宝物,至死不离左右。
  章太炎喜欢骂人,黄侃也喜欢骂人:章太炎专骂大官僚大军阀大党棍,黄侃则多半骂同行学者,连同门师兄弟钱玄同和吴承仕也不放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黄侃竟然与拉黄包车的车夫对骂,也不觉得自降身份,只要纾心头之忿,得到骂人的趣味即可。还有一宗,章太炎认为胡适的学问不行,黄侃也认为胡适的学问不行,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某次,黄侃与胡适同赴宴会,胡适偶尔谈及墨子的学说兼爱非攻,一路往下讲,有很高的兴致。孰料黄侃听得不耐烦,即席骂道:“现在讲墨学的人,都是些混账王八!”胡适闻此喝斥,满脸赧色杂着怒色。停顿少顷,黄侃又补骂一句:“便是适之的尊翁,也是混账王八。”胡适大怒,眼看就要动武了。黄侃见状,仰天打出一串哈哈,便说:“且息怒,我在试试你。墨子兼爱,是无父也。你有父,何足以谈论墨学?我不是骂你,不过聊试之耳!”此言既出,举座哗然,胡适的怒气也就无从发作。
  黄侃崇尚文言文,反对白话文。他赞美文言文的高明,只举一例:“假如胡适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用白话文发电报,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啊!’长达十一字。而用文言则仅需‘妻丧速归’四字即可,只电报费就可省三分之二。”有一次,黄侃对胡适说:“你提倡白话文,不是真心实意!”胡适问他何出此言。黄侃正色回答道:“你要是真心实意提倡白话文,就不应该名叫‘胡适’,而应该名叫‘到哪里去’。”此言一出,他仰天打三个哈哈,胡适则气得脸都白了。
  胡适著书,有始无终,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仅成上半部,下半部付之阙如。黄侃在中央大学课堂上调侃道:“昔日谢灵运为秘书监,今日胡适可谓著作监矣。”学生不解其意,问他何出此言?黄侃的回答颇为阴损:“监者,太监也。太监者,下部没有了也。”学生这才听明白他是讽刺胡适的著作没有下部,遂传为笑谈。
  黄侃的脾气古怪到什么程度,有一事可以说明。他借住过师弟吴承仕的房子。在此期间,他贫病交加,儿子又早殇,感到晦气缠身,便左思右想,认定居处不祥。既然信风水,搬走就得了,可他偏偏要留下纪念,用毛笔蘸浓墨在房梁上挥写“天下第一凶宅”,又在墙壁上画满带“鬼”字旁(诸如“魑魅魍魉魃魈”之类)的大字,弄得阴森森满室鬼气,才掷笔而去。
  陈独秀曾被黄侃当面或背后恶声恶气地痛骂过多次,但这位火爆脾性的青年领袖居然雍容相加。1920年,陈独秀在武汉高师演讲时,感叹道:“黄侃学术渊邃,惜不为吾党用!”其服膺之情溢于言表。当年,大学生每届毕业,照例要印制精美的同学录,将师生的写真、履历汇为一集。印刷费用不低,通常都由教授捐助资金。惟独黄侃对这种常例不以为然,他既不照相,又不捐钱,待到学谱印出,学校一视同仁,照样送给黄侃一册,留作纪念。黄侃收下册子,却将它丢入河中,忿然骂道:“一帮蠢货,请饮臭水!”北大的另一位怪物辜鸿铭则与黄侃的做法不同,学生找他索要照片,刊于同学录,他同样感到生气,说:“我不是娼妓者流,何用照片?你们要是不吝惜经费,何不铸一座铜像作为纪念?”他这句话足可令阮囊羞涩的学生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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