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越堕落越快乐
作者:曾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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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章太炎第一个站出来,尽弃往日嫌隙,顾念刘师培学问精湛,人才难得,作《宣言》,为他争取一线生机,其大旨为:“昔人曾云,明成祖‘城下之日,弗杀方孝儒,杀之,读书种子绝矣’。……今者文化凌迟,宿学凋丧,一二通博之材如刘光汉辈,虽负小疵,不应深论。若拘执党见,思复前仇,杀一人无益于中国,而文学自此扫地,使禹域沦为夷裔者,谁之责耶?”这篇《宣言》硬是将刘师培从鬼门关活生生地又拉了回来。
及至民国新肇,刘师培罪不容诛,陈独秀(时任安徽都督府秘书长)等老革命党人不念旧恶,多方营救,希望政府网开一面,让刘师培戴罪立功,以期对文化事业多有裨补。为此,陈独秀冒党人之大不韪,上书大总统,请求特赦刘光汉(师培):
大总统钧鉴:仪征刘光汉累世传经。髫年岐嶷,热血喷溢,鼓吹文明,早从事于爱国学校、《警钟日报》、《民报》等处,青年学子读其所著书报,多为感动。今共和事业得以不日观成者,光汉未始无尺寸功,特惜神经过敏,毅力不坚,被诱佥任,坠节末路,今闻留系资州,行将议罚,论其终始,实乖大法,衡其功罪,或可相偿,可否恳请赐予矜全,曲为宽宥,当玄黄再造之日,延读书种子之传,俾光汉得以余生著书赎罪。……谨此布闻,伏待后命。
陈独秀历数故友功绩,以“神经过敏”为开脱,以“延读书种子之传”为保全,刘师培果然得到宽宥,获释入川,任成都国学院副院长,讲授《左传》、《说文解字》,并与谢无量、廖季平、吴虞等人发起成立“四川国学会”。
1913年6月,刘师培夫妇前往山西,担任友人南桂馨的家庭教师。后由南氏介绍,刘师培投靠阎锡山,任高等顾问。阎锡山赏识刘师培的学问,将他推荐给袁世凯。作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刘师培鼓吹帝制,不遗余力,作《君政复古论》、《联邦驳议》等“雄文”,辞采渊懿,出尽风头。但他此举也被时人讥为仿效扬雄歌颂王莽的剧秦美新。在洪宪王朝的独幕丑剧中刘师培担任参政员,被策封为上大夫,享受过极其短暂的荣华富贵。洪宪王朝垮台后,刘师培原本在北京政府所拟的通缉名单内,由于李经羲作保,他和严复被剔出了名单。因此,刘师培在北京待不住,只好蛰居天津租界,贫病交加,惶惶不可终日。
1917年,蔡元培执掌北京大学,实行“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并力排众议,聘请刘师培为中国文学门教授,讲授中古文学、《左传》、《三礼》、《尚书》和训诂学。初入北大,刘师培才三十三岁,病怏怏的了无生气。陈独秀是文科学长,是刘师培的顶头上师,陈内心虽然鄙薄刘的为人,但对他的学问相当佩服,所以对刘多有关照,刮风下雨照例准假。刘师培书法拙劣,且有手颤的毛病,在讲堂上从来都是只讲不写。一次,陈独秀前往听课,刘师培仍是一如既往,一堂课下来,只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日”字,圆圈中间加一点。对此,陈独秀一笑置之。
从1917年开始,陈独秀以北大为营盘,以《新青年》为阵地,扛起新文化运动的大旗,力倡科学和民主,为赛先生和德先生杀开一条血路。刘师培再次逆时代潮流而动,跳将出来与陈独秀和胡适对垒。他与黄侃、朱希祖、马叙伦、梁漱溟等成立“国故月刊社”,作为国粹派的主将,欲与新文化运动相抗衡。胡适提倡白话文学,刘师培嗤之以鼻。此时刘师培已经病入膏肓,深感力不从心,算是垂死一搏,赢得的却是螳臂挡车的讥诮。1919年3月,林纾攻讦陈独秀等“新派”人物,以“旧派”刘师培等人为声援,刘氏则又胆小变卦,发表公开声明,否认自己与林纾为伍,与“新派”为敌:“鄙人虽主大学讲席,然抱疾岁余,闭关谢客,于敝校教员素鲜接洽,安有结合之事?又《国故月刊》由文科学员发起,虽以保存国粹为宗旨,亦非与《新潮》诸杂志互相争辩也。”刘氏的观念似乎是新旧文化各美其美,并行不悖。他发表声明,其实是一种策略,为的是不变成“新派”的箭垛,以免臭哄哄的旧账被再度翻出。
1919年11月20日,刘师培因肺结核病逝于北京,年仅三十六岁。咽气前,他派人把黄侃叫至病榻前,吃力地嘱托道:“我一生应当论学而不问政,只因早年一念之差,误了先人清德,而今悔之已晚。”说罢,清泪涟涟。他希望黄侃能继承他的学术,并发扬光大,传诸后世。
刘师培与何震生有一女,此前已不幸夭折,膝下荒凉,身后极为萧条。何震受到刺激,精神失常,不久即发狂而死。陈独秀在丧礼上致悼词,总结刘师培一生功过,在场师生无不为之唏嘘。陈独秀最后引用康有为的诗句“曲径危桥都历遍,出来依旧一吟身”作为结束,表达了无尽的惋惜之情。
民国之后,革命既成,往事已为陈迹,当年听闻刘氏变节而颇致诋毁的党人并未秋后算账,章太炎表现出君子休休有容的大度,仍旧称赞刘师培“学问渊深,通知今古”,是“国学精湛之士”,欲“保持绝学”,则须爱惜其人。刘师培饮誉杏坛,在学界大有身价。昔日环境恶劣,他潦倒不堪,为宵小所误,乃恬然下水,一失足成千古恨,被人视作“扬雄、华歆之流亚”,徒然令人慨叹:“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蔡元培在致吴稚晖的信中分析过刘师培中途颠踬堕落的原因,称刘氏“确是老实,确是书呆”,一身兼具三种性质——好胜、多疑、好用权术,三者皆为“老实人之累”。刘氏长期患有“内热症”,狷急近利,不能忘情爵秩,如此“老实的书呆子”就“未免好用其所短”,最终依从劣根性,以失节为收场。饶有意味的是,蔡元培先生宅心仁厚,甚至推测刘师培有可能想做“徐锡麟第二”,因为徐锡麟为谋刺安徽巡抚恩铭,不惜与之结为“刎颈之交”,以取得其信任。刘师培会不会也有此初衷,隐而未发?蔡元培作这样的推测,显然是高估了刘师培,尽管刘师培改名刘光汉,他身上又哪有“光汉子”徐锡麟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血性?他只是孱弱书生,与心雄万夫、视死如归的烈士毫不沾边。
杨向奎在《清儒学案新编》中认为,刘氏中途变节,由排满反清而投靠端方,乃是由于文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他与章太炎发生龃龉,“大半来自学术”,刘氏“少年气盛,在学术上不肯让人,而太炎自视甚高,目无余子已久,两人相遇,不肯相下,宵小于其间易于为功,于是龃龉生,而申叔走”。这种说法失之简单,值得商榷。章太炎固然自视甚高,但并非目无余子,他在政治方面极推重宋教仁、陶成章,在革命方面,极推重黄兴,在学术方面也极推重刘师培、黄侃。他一度反感刘师培,反感的是刘某受妻子何震挟制,做出一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愤恨刘某缺少骨气,而不是在学术地位上非要与刘师培争个高下,分出老大老二不可。刘师培心胸褊狭,或许嫉妒章太炎的名头在自己之上。至于章太炎,他的自信已足可保证他不再计较别人的品评,甚至说有人挑拨离间,那人也只可能是何震、汪公权,发生效用的也只可能是刘师培。章刘交恶,以及后来重修旧好,都可看出章太炎的光明磊落。他指责刘师培投逆并非信口雌黄,对刘师培的护惜也可谓竭尽所能。
有人嘲弄刘师培一生是“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笑熬糨糊”,这锅“糨糊”足够他消化一万年的了。乱世如狂流,人人好变,人人善变,不少人都在政治追求上反复无常,区别只在有无高标,有无底线。刘师培善变,总是在污泥浊水中辗转其身,最终变得委琐,变得龌龊,道德学术双双受损,遭人鄙弃,关键就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甘于堕落,根本没想过要严守底线,大有越堕落越快乐的劲头。梁启超同样善变,由维新保皇而至于倒袁护法,变得纯粹,变得精彩,道德学术相映生辉,为世人所推崇,关键就在于他不仅守住了底线,而且还树有高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