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雾里观花 知日百年

作者:李兆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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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沫若1920年3月30日给宗白华的信,颇能说明中国学子的复杂心态:“我们在日本留学,读的是西洋书,受的是东洋罪。”所谓“东洋罪”,就是日本式的种族歧视,其所以难忍,在于它有一种中国人看来等而下之的性质。所谓“东洋”,当然是相对于“西洋”而言的,“东洋”不如“西洋”先进,是已被历史证明了的事实,无论是立志“脱亚入欧”的日本人,还是追求“全盘西化”的中国人,都不否认这一点。留日学子由于家境不济无缘亲炙原汤原汁的西洋文明,只好退而求其次,通过东洋二道贩子学习西洋,心里已是不甘,所以郭沫若接着写道:“我真背时,真倒霉!我近来很想奋飞,很想逃到西洋去,可惜我没钱,我不自由,唉!……白华兄,我还想谈一句我心坎中的话,我很想弃了医学,专究文学,你可赞成我么?你最近的信我已经接到了。你一二年之内,便能到欧洲去,我真羡慕你呀!寿昌兄也说他不久便要到美国去。你们一个个都好,只有我……唉!不多说了!”(参见《郭沫若书信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以这样的心态在日本留学,遭遇种族歧视时,结果可想而知,难怪郭沫若小说里的主人公爱牟受到日本房东称其为“支那人”的侮辱时,激愤之火,犹如火山爆发般地宣泄出来:
  啊,这儿就是遣唐使西渡我国时的旧津。不知道那时候的日本使臣和入唐的留学生,在我们中国曾经有没有受到像我们现在所受的虐待。我记得那阿部仲麻吕到了我们中国,不是改名为晁文卿了吗?他回日本的时候,有破了船的谣传,好像是诗人李白做过诗来吊过他呢。钱起也好像有一首送和尚回日本的诗。我想,那时候的日本留学生,总断不会像我们现在一样连一椽蔽风雨的地方都找不到罢?我们住在这儿随时有几个刑事侦伺。我们单听着“支那人”三字的声音,便觉得头皮有点吃紧。啊啊!我们到底受的是什么待遇呢?
  日本人哟!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在说这“支那人”三字的时候便已经表现了你们极端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你们说“那”字的时候要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啊,你们究竟意识到这“支那”二字的起源吗?在“秦”朝的时候,你们还是蛮子,你们或者还在南洋吃椰子呢?
  啊,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你要知道我假冒你们的名字并不是羡慕你们的文明;我假冒你们的名字是防你们的暗算呢!你们的帝国主义是成功了,可是你们的良心是死了。你们动辄爱说我们“误解”了你们,你们动辄爱说他人对于你们的正当防御是“不逞”。啊!你们夜郎自大的日本人哟!你们的精神究竟有多少深刻,值得别人“误解”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你们别要把别人当成愚人呢!你们改悔了罢!你们改悔了罢!不怕我娶的是你们日本女儿,你们如不改悔时我始终是排斥你们的,便是我的女人也始终是排斥你们的!
  中国人“泱泱大国”的历史记忆与文化优越感,日本人量小气窄的“岛国根性”和杀师负恩的不伦行为,再加上双方共同的崇拜西方、互相蔑视的“历史的世故”,决定了中日文化交流的巨大障碍和中国人认识日本的走偏。
  郭沫若在日本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并娶日本女子为妻,生儿育女,论涉入东瀛生活之深,留日学子中几乎没人能与他比,而且,郭沫若学贯中西,才富八斗,志向远大,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然而,在郭沫若宏富的著述中,有关日本的只占极小一部分,尽管他写过《同文同种辨》那样的文章,以雄辩的事实反驳了中日两国“同文同种”这种大而化之的说法,揭示了中日两国异文异种的真相,指出日本人的祖先是马来人种,并且自豪地宣布:“夫以仁道正义为国是,虽异文异种,无在而不可亲善,以霸道私利为国是,虽以黄帝子孙之袁洪宪,吾国人犹鸣鼓而攻之矣。同文云乎哉!同种云乎哉!”郭沫若并没有将这个题目追究下去,显然在他宏阔的视野里,日本没有什么地位,当然也不屑花功夫钻研,难怪当年周作人请郭沫若到北大讲授日本文学,被他一口谢绝,对于日本文坛的大家、文化界的名人,郭沫若从来就不放在眼里,几乎不交往,他唯一翻译介绍过的,是经济学家河上肇。
  
  三
  
  近代以降,中国遭遇不可抗拒的西方现代文明的冲击,“民族性”与“世界性”成了一个大问题,从此陷于无休止的矛盾纷争,从大趋势看,是后者不断挤压前者、取代前者,表现在文化思想上,是一种不言自明的“世界主义”占据上风,最后终于走上“全盘西化”的道路。如果说这种思维方式用来认识西方有相当的合理性的话——因为它本来就是西方的产物,以此认识日本就会发生很大的错位。考察中国近代以降的日本观,继传统的“大中华”之后,取而代之的正是这种世界主义或曰西方中心主义,无论进化论、人道主义还是后来的阶级论,都不出这个范围。公平地看,各种观念都有它的合理性与解释的范围,对于认识日本都有一定的启发性。但是,假如是对日本的国情、日本的历史文化风土没有相当的知识与切身的体察,食洋不化,将此种观念无度地扩张,势必导致认识的错位。巴金对日本的误读,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值得作一番梳理。
  1934年11月,巴金出于“到日本看看的兴趣”,化名黎德瑞,东渡日本,由朋友事先的介绍,巴金住进一个姓武田的横滨商业学校的汉语教师的家里;三个月后,因无法忍受主人成天念经拜佛的骚扰,搬出了武田家,这期间写下了名作《神》。
  小说以书简体的形式,描写一个叫长谷川的日本小公务员,由一名“无神论”者变成一个“有神论”者以后对神的狂信,以及“我”对这种行为全知全能式的分析批判。关于这篇小说的写作动机和主题,巴金说得很明白:“我的朋友认识武田(即小说中的长谷川)的时候,他还不是个信佛念经的人。这个发现对我是一个意外。我对他那种迷信很有反感,就用他的言行作为小说的题材……”“这个无神论者在不久之前相信了宗教,我看,是屈服于政治的压力、社会的压力、家庭的压力。他想用宗教来镇压他的‘凡心’,可是‘凡心’越压越旺。他的‘凡心’就是对现存社会秩序的不满,这是压不死、扑不灭的火焰。‘凡心’越旺,他就越用苦行对付它,拼命念经啦,绝食啦,供神啦,总之用绝望的努力和垂死的挣扎进行斗争,结果呢,他只有‘跃进深渊’去。”(《巴金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
  小说里有一个细节特别值得一提:主人公的藏书里,除了大量法国和俄国进步作家的文学名著,还有无政府主义者蒲鲁东、巴枯宁和日本的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大杉荣、河上肇等人的著作,这一切,都证明着长谷川过去曾是一个思想自由的无神论者。四十年以后,在巴金的创作回忆录里仍清楚地写着:“我住在武田君的书房里,书房的陈设正如我在小说中描写的那样,玻璃书橱里的书全是武田君的藏书,他允许我随意翻看,我的确也翻看了一下。这些书可以说明一个事实:他从无神论者变成了信神的人。”
  言之凿凿。武田由“无神”向“信神”的转向,看来是铁的事实,然而,偏偏有人就这个细节提出了疑问。东京大学文学部教授藤井省三在研究过程中,发现《神》的主人公长谷川与其原型武田之间存在着原则性的差异。现实生活中的武田,并不像《神》描写的那样,是一个曾经有自由思想的人,而是一个属于“右翼”的汉语教师,当初出于“雄飞大陆”报效大日本帝国的念头选择了中国语专业,考入东京外国语学校汉语部,后来追随日本汉语界右翼师祖宫越健太郎,毕业后当过他的助手。侵华战争爆发后,自动辞去商业学校副教授职务,作为日本军队的少佐翻译来到中国,参加侵占济南的战斗,此后先后在张家口、包头等地的日军特务机关任职,为日军侵略中国尽犬马之劳。藤井就此疑惑给巴金写信请教,谜底才解开。巴金回信说明:那些有思想问题的书,都不是武田的,他有的只是文学书,而像蒲鲁东、巴枯宁、拉萨尔等人的著作,都是他自己的藏书,并且这样辩解:《神》是一篇小说,不是新闻报道,人物与故事没有必要拘泥于生活事实。(参见藤井省三《在侵略与交流的狭隙之间》,朝日新闻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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