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大人德同小儿戏

作者:朵 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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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如“格物”一说,《大学》里言“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唐君毅是“以亲敬心格物也”,“此处正须以菩萨心肠,金刚手腕,自树学问之规模,自严学术之阵地,方可望有以立于今之世,以续绝学于当今”。胡氏格物,几乎无事不格,“弟以为文明首在于格物。格物之义,似甚难说明,然若以获物与制物喻之,则可明白矣。最低的阶级是获物,例如禽鱼鸟兽的捕获或采获食物。及至人类,则由获物而进于制物,制作器物而用之的制物。自石器时代人的始知发明火与制造工具,乃至今天的能制作人工卫星,虽程度相去甚远了,但皆不出于制物的阶段。一切逻辑、方法论等等,亦皆只是属于制物的领域。而最高的阶段则是格物,与物相亲相忘。如此,俎豆乃可以为礼,钟鼓乃可为乐。格物非以制物的方法所可求得者,是故,获物是禽兽的阶段,制物才是人类的阶段,但亦未即跳出无明。格物才是文明。是故西洋的哲学与孔孟的圣贤之学本质上不可同日而语。西洋的宗教是其制格的游离脱幅,而未能到得格物。”“王阳明格物,格亭前的竹子,我今却是格忧患。”在他这一格之下,西洋的一切自是黯淡没有前程,因其不谙格物之道;胡氏格物乃是直见性命的感发式心灵触动,“万事皆可作审美式观照”,一拍脑门,顿时成悟,周遭之“物”在此一“格”之下,可以“恩怨相忘与利害相忘”。如他在杭州读书时,曾借住斯家,“其后大约过了半年,我又出来杭州,仍住在斯家为客,这路费也只有我的厚脸皮,可是来得个自然,斯伯母亦毫无芥蒂,相敬重如故。梁元帝采莲赋:‘畏倾船而谊笑,恐沾裳而敛裙。’原来人世邪正可以如花叶相忘,我做了坏事,亦不必向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虽然惭愧,也不过像采莲船的倾侧摇荡罢了”。他这一拍脑门,转得也着实叫快,悔恨、负疚、感恩之类的沉重的话题已转而为“倾侧摇荡”的超拔与美感了。他格物的方式虽则优雅,但本质上却是不仁的,与儒家的亲敬观相去甚远。他不仅仅是拿来格“忧患”,还用来格“人”,格“是非”,“马一浮诗:‘天下虽干戈,吾心仍礼乐’。我写《今世今世》,虽乱世的人与物亦如在仙境佛地,此是格物的真本领。我不以他人的批评来高低我的书的地位,倒是他对我的书的批评如何而看出他这人的程度与真实道德”。有如此开脱顿悟的本事,也就不难理解这个登徒子对待女人的态度了,更不难理解这个小汉奸几无愧疚之心了。
  对于胡的书,除他自己外,叫好者实在寥寥。胡说,《山河岁月》一书,“牟宗三、唐君毅皆喜欢,并介绍给自己的学生”。他还说钱穆讲学时被坍塌的天花板压伤了,读了《山河岁月》,“觉得我们的民族尚如此有希望,毛病都为之好”云云。有一次,钱穆到日本,胡与之见面,提及《山河岁月》,钱只是说:“你的书我内人在读。”此外不再提及。读完《今生今世》,唐君毅开他的玩笑:“不知者读之,只是羡慕你老婆多。”胡也心有戚戚焉,“世俗之人,但能读之不生厌倦,此即其中必有知之者了”。然则心又“怅然”,“觉今时解人寥寥”。他有一幅字,书曰:“平生知己乃在敌人与妇人。”乃夫子自道。
  才子风流向来被传为佳话,但到胡兰成这里却让人觉得恶心,亦舒说胡兰成“下作”、“不上路”、“完全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不无道理。胡氏自言,他是个“不宜家室”的人。“世上人家惟是深稳,但是亦是要有像霍去病樊梨花林黛玉这样不宜家室,看来像离经叛道的人,才深稳里还有风光泼辣”。有了这种认识,四处留情、“永结无情契”自是题中应有之义。先是在杭州读书时,胡兰成住同学斯家一年,对人家十六岁的小妹雅珊起了坏心思,直到斯少爷写信来要他离开,他“只觉得自己真是不好”,但旋即又“别有豁然”。后来娶了玉凤,他也知道一夫一妇本是人伦之正,但依然“无心发花花满枝”,在南京与张爱玲,在武汉办报时与护士小周,在温州逃亡时与范秀美和后来的一枝、佘爱珍、应小姐,一路走来一路情。胡氏对其庶母亦是自小留恋,其妻玉凤病重,他到庶母家里借药钱,先是遭回绝,胡兰成竟“赌气与撒娇的”掉头便走,想了半日,又不以为意的回转来一住三日,像个无事人,直到家人来报玉凤死讯,方才拿了钱去买棺木。胡兰成是浪子本色,对女人是绝少留恋与牵挂的,连鳄鱼的眼泪都少有。在温州,他给张爱玲写信,信中说“邻妇有时来我灯下坐语”,他根本就不屑于隐瞒,一则他一生猎艳无数,受挫极少,每每“奢侈成了习惯”;再则,他有浪子情怀,即使失去了女人,亦“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重新回到天地之初,“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像个无事人了。更要紧的是,他那一套格物的本事,他那一套自我升华的本事,使他对人对事愈发冷静无心起来。他将格物化为审美的绝技和逃遁术,将自己从容地从现实里抽拔而出,自以为摆脱了人世的诸般牵拌,“当下解脱”。他对女人,亦是格物,如此一来,女人便只是一个隐喻或象征,“成了可感觉而超感觉的物”。于是用情只是一时,爱与不爱都成当然,并且仅让它停留于审美的表象,自我超脱起来易如反掌,悔改亦只是一瞬间,“不知如何,当下就又洒然”了。张爱玲千里迢迢前往温州探视,当知悉自己的男人到处留情后,终于看清了浪子本色,临行涕泣伫立船舷久之,吐出“我将只是萎谢了”的伤心之言,其实是绝望了。而胡兰成对此的反应不过是“我与爱玲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哀愁”。刻意经营出一种超脱世俗、不滞于物的洒脱形象,而把张爱玲变成他的被格之物,爱与哀愁已然与己无涉,还颇有些洋洋自得。其实无论怎样的洒脱,怎样的狡狯,到底还是一个无情,还是一个不仁、不义、不敬、不亲。
  这样一个机关算尽、搬弄聪明、不敢负责的人,你说他“人文双修”,难道不觉得牵强?这样一个把祖国的日月山河描述得如此美妙入神的人,最终却背叛了自己的国家,爱国却爱到了反面,还要为人世制礼乐,难道不觉得好笑?这样一个将每桩感情都搞得轰轰烈烈、如临水照花人般亲诣的才子,最终不过是个最无情的浪子,难道仅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之类的“顿悟”就能开脱?这个浪荡子自以为参透了宇宙人生,最终却在真实的生活中一败涂地;自以为优雅通透,最终却是不仁,披着温柔才子的面纱在现实生活中荒谬地杀戮和伤人。
  
  看过胡兰成,再来读柏桦的文章,其鄙陋之处已历历在目。说什么“他从不为悲苦所扰,要么化苦为美,要么就享受有限的人生,即便遇到大祸大难,他也持以温润从容的态度”。说什么“但陡地一着妙手回春,翻转过来,以举重若轻之口气下大慨叹,慨叹之大,动辄盛世江山,有气派,又笃定,而且还十分落实熨帖”。说什么“这一写法换一般文人来写必无气无息,只能滥调,但胡兰成就用得飘逸踏实,婉转顺手。真是文如其人,一看便知这世间只有他一人懂得生命流逝的秘密气息”。还说什么“杨键与胡兰成是相通的,二人都不扭捏造作,更不会用翻译体去折磨汉语”。其实都是摸象之言,也是一拍脑门的顿悟式论文。他是不为悲苦所扰,因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是感慨下得大,因为他以此作金蝉脱壳之计;他是文如其人,但肯定不止他一人懂得生命流逝的秘密气息;他是不会用翻译体去折磨汉语,但他会用别的方式去折磨汉语;说他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人物”,只能说柏老师阅人少矣;说他是“中国民间之美”,其实他只是个浪荡子,是情非情,儒家谓之“不仁”。
  另外谈杨键的文字,结论亦是下得大胆而惊人。说杨的诗“在和平之中注入道德、良心和责任担当的强力”,与屈子、杜子美、龚自珍、吴梅村好有一比,如此比附实在是精神错乱;说他扛起了“二十世纪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切苦难”,口气之大实在惊人;说《暮晚》是“一部当代杰出的汉语诗歌总集”,我只知道能担当“诗歌总集”者惟《诗经》而已。
  柏桦是我尊敬的汉语诗人,我实在不想冒犯他,只是恰巧刚读过胡兰成,有些想法过于强烈,因此形诸笔端,多有得罪。我知道柏老师已是驻校作家,大学教授,要完成些科研任务,随手为文,未及深思,也是有的。只是以柏老师之水准、之品位、之声誉,似不好随意拼贴为文,更不好犯“夸人没边”之时下大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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