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地缘政治所成就的一个异数
作者:雷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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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李存勖的儿子魏王李继岌和大将郭崇韬受命各统一路大军进攻后蜀,功成以后,李继岌在班师回朝时按他母亲的密令,设计杀了郭崇韬(背后有复杂的原因,主要是宦官们的诬陷),此时,朝廷派来了孟知祥接管西川,衔位很高——成都尹、西川剑南节度使、同平章事。就是此人,随后不久又自立为大蜀皇帝。
孟知祥少年时跟随他的叔父投在李克用的帐下,奉命守卫泽、潞(今晋东南地区),朱温来进攻时,叔父投降梁军,而孟知祥却回到了晋营。李克用对他的表现当然很满意,后来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李存勖称帝以后,要他当中门使(沟通宫、府之间联系的职务,内传外达,地位重要),他觉得这个职位处在各种矛盾的中心,风险很大,便向李存勖推荐了郭崇韬,自己则当了马步军都虞候,迁都以后,留在太原(北京)任太原尹、北京留守。郭崇韬是个急功务竞的人,不大考虑风险问题,对孟知祥的推荐心存感激,后来出征四川,他也向庄宗建议:“臣等平蜀,陛下择帅守西川,无如孟知祥者。”李存勖接受了他的建议,不过等到孟知祥到四川上任时,郭崇韬早已被杀——自己很轻松地弄到了这么一块好地盘,连对举荐者说上几句感谢的话都来不及了。
孟知祥刚到四川时,局势仍不平静,他镇压叛将,收集乱兵,颇有成效。不久,中原传来李存勖、李继岌父子在兵变中被杀,李嗣源(明宗)当了皇帝的消息。李嗣源的宰相安重晦也正怀疑孟有不轨之志,准备大举进攻西川。为了抢得主动权,孟联络东川节度使董璋先后起兵造反。朝廷派石敬瑭为招讨使、夏鲁奇为副使分兵进攻四川。先是剑门一战,唐军大败,后来蜀军又攻破遂州,杀了夏鲁奇,并把夏的首级送到石敬瑭营中。石敬瑭大概吓得不轻,只好班师回朝。进兵四川确实难度大,特别是后勤补给,所谓“自潼关以西,民苦转馈,每费一石不能致一斗”。李嗣源权衡利弊,决定还是招降。正好当时安重晦因谗被杀,便把决策错误的担子全推在他身上。孟知祥本是李家的女婿,还不想做得太绝,但董璋态度很坚决(他的家属已被朝廷杀尽),双方多次协商不果,导致一场火并,董军失败,董氏父子自杀,整个东川落入孟氏手中。明宗既无力进攻,就只有承认现实,委任孟知祥为检校太尉兼中书令、成都尹、东西两川节度使、统押近界诸蛮兼西山八国云南安抚使,随后又册封为蜀王。933年冬,李嗣源死了,第二年开春,孟知祥即皇帝位,国号蜀。
孟知祥能在蜀地称孤道寡,似乎有些侥幸,至少他没有费王建那么大的力气,事实上,论能力与手段,他也算不得“枭雄”一流人物,而且他还缺少福分,元月里登基,六月里就中风,一下子偏瘫,连酒杯都举不起来,赶紧诏命太子孟昶监国。很快孟知祥死了,孟昶即位,开始了他长达三十年之久的骄奢淫逸的帝王生活。这个家伙好酒、好色,既无政治远见,又无作战能力,特别在用人方面简直一塌糊涂,所宠信的不是与他诗词唱和的文人墨客,就是从小和他狎玩亲近的纨绔膏粱。然而他性情柔懦,平时残民害民还不算太过分,所以在他治下的那些年,蜀地大体太平丰足。而同时,中原的晋、汉、周几朝都无暇或无力来理会他,内无忧外无患,成全了他三十年的风流潇洒,真所谓“混人自有混人福”!
孟昶爱赏花,他把成都建成为一座花市,春天宣华苑赏牡丹,夏天浣花溪赏荷花,秋天城头看芙蓉,冬天芳林苑赏红栀,各处园林都极其豪华,他曾得意地说:“唐人所谓‘曲江金殿锁千门’,我看比不上朕的宫阙楼台之盛。”他在城上种满了芙蓉,赏花时全部用蜀锦做帷幕装饰起来,锦衬花,花映锦,逶迤极望,蔚为壮观。孟昶说:“自古以成都为锦城,今日观之,始真锦城也!”他不仅爱花,而且爱色,曾下令选美,民间凡十三岁至二十岁的女孩都必须参选。后宫女子多达数千,为便于管理,他为宫内女官列出十四个品级,秩列森严,比他朝中的卿相大臣还规范得多。
大约是因为气数已尽,要自寻死路,孟昶在志大才疏的宠臣王昭远的怂恿下,竟想与北汉王刘钧结盟,联手进攻北宋王朝。此时赵匡胤刚刚征服了荆南的高氏和湖南的周氏,下一个打谁还没有最后决定,孟昶却把发兵的由头主动送上门来。964年冬天,北宋大军兵分两路杀向蜀国。北面一路由王全斌率领,由凤翔南下汉中,迅速抢占了嘉陵江上游的兴州,蜀军虽然依山仗险组织了几场抵抗,却无法阻挡来势凶猛的宋军,一退再退,没几天便放弃了整个山南地区,西撤到剑门关内,才稍稍止住了敌人的攻势。东面的一路由刘光义和曹彬率领,从归州出发,溯江而上,不数日便到了夔州城下。这里是蜀军经营多年的江防重点,但也是一战而溃。从此东面门户大开,宋军长驱直入。开战不到两个月,孟昶的军队就差不多拼光了,特别是第一线的将领大都非死即降,而这些将领基本上是他年轻时马球队(孟昶热爱此项运动)里的伙伴,纨绔出身,没有实战经验,失败在情理之中。在剑门前线的王昭远原本只会纸上谈兵,宋军从小道绕到剑门南面,他亲自率兵前往汉原坡堵截,结果是剑门空虚被宋军攻破,他自己只身逃往东川,在那里当了俘虏。
剑门吃紧时,孟昶曾派出太子孟元喆,率领最后一支预备队前往增援。这个孟元喆吃喝玩乐无所不精,就是不会打仗。他和唐庄宗一样,酷爱“戏剧事业”,投入的精力可能更多。他把出征当作一次演出,在成都大街上举行的发兵仪式真是空前绝后。所有将士的军服一律新置,鲜亮夺目,旌旗仪仗尤其讲究,连旗杆都用锦绸包裹起来。彩色斑斓的旗阵之后,便是由他的几十名姬妾和几十名伶官戏子组成的指挥中心,再往后才是将领和参谋人员,一路上笙箫管笛,响遏行云;生旦净丑,轮番献唱,街道两旁甚至房顶屋脊,站满欢欣雀跃的成都百姓,在欣赏不花钱的好戏。天公不作美,队伍尚未出城,下起了小雨,孟元喆心痛那些锦绣彩旗,命令全数取下,少顷雨停,又命人重新装上去。谁知彩旗装反了,都倒挂在旗杆上,乐队继续奏乐,伶人依旧高歌,场面之滑稽,乐得成都百姓前俯后仰。这种队伍当然不是去打仗的,到了绵阳,听说剑门已失,孟元喆带着他的“大剧团”又开回了成都。这时,任何抵抗都无从说起了。
已是濒于绝境的孟昶问计于群臣,宰相李昊说:“成都既已无法可守,不如就此见机纳土称臣,尚可以保全身家。江山者,得之于人,失之于人,又何恨焉!”孟昶觉得这几句话倒也实在,便叫李昊起草文书向宋军投降。李昊是四川的老笔杆子,文章倚马可待,前蜀的降表也是他一手炮制,轻车熟路,自然不辱使命,成都市民之好事者,夜间在他府门上,大书“世修降表李家”六字,真有些“黑色幽默”的意思。
投降避免了围城战,成都得以保全,百姓免遭涂炭。王全斌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在升仙桥街口代表朝廷受降。因为没有进行过激烈的反抗,赵匡胤对孟昶君臣给予了丰厚的赏赐(至于孟昶本人入朝后七天即得病死去,情节可疑,猜测虽多,迄无定论)。至此四川问题本来已经解决了,如果不是王全斌在政策上犯了严重错误的话。当时赵匡胤曾下令,凡后蜀军队中的可用之兵选送京师补入禁军,而且要从优发给路费补贴,可是王全斌擅自减少朝廷核准的数额,又纵容部下去敲诈勒索,蜀军心存怨愤,在出川的路上(还只走到绵阳)造反作乱,几天功夫便发展到十多万人,形势愈演愈烈,宋军屡战屡败。这时,成都城里还有三万降卒,怎么处理?毫无策略观念的王全斌听任部下大开杀戒,一批一批,杀了个精光。这对于川人的反抗自然是火上浇油,十七个州公推叛军首领全师雄为兴蜀大王,朝廷刚刚到手的胜利果实眼看就要付诸东流。
幸好东路军里还有一个政策观念很强的曹彬,他的军队从入川起一直纪律严明,颇得川人好感。龟缩在成都城里无法动弹的王全斌此时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只好请曹彬收拾局面。曹彬深谙军事和政治两手并用的原理,更知道在这场平乱战争中政治攻心的作用将更为重要。他和全师雄的军队在新繁接战,由于战前做了大量策反工作,对叛军官兵晓以利害,动以感情,战斗刚开始,叛军纷纷倒戈,登时阵脚大乱。全师雄见大势已去,带领残部逃奔郫县,后又窜往灌口。经此一战,形势逆转。但乱局既已形成,短期实难收拾,这边压下去,那边冒出来,几经反复,直到966年冬天,全师雄病死,四川全境才逐渐平静下来。
灭蜀只用了两个月,平叛却用了两年,时间账不说,损失账更是难以细算。赵匡胤看到了对于解决四川问题,政策和策略是何等重要。它确乎是开创和维护一个权力体系的生命线,各级官员,都是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的。他把兼具谨慎持重和胆略决断的老部下吕余庆派到四川,以参知政事(副总理)的身份知成都府事。由于吕的资格老,原则性强,打击那些胡作非为的骄兵悍将敢下狠手,秩序混乱的成都在最短时间内平静下来,蜀中百姓也归心于新朝的统治。
七百年后,张献忠在成都也当了两年皇帝。1640年,他曾一度窜入四川,呆不下去,又突围而去。1644年,他再度杀回四川,并在成都称帝。1646年,清兵入川,张中箭身死。在四川的前后三年时间里,他一共杀了多少人,很难精确统计,大约至少以百万计吧!据信有的州县已经是所余无几,从清初的“湖广填四川”那种大型移民活动的迫切性里,可以想见当时他杀戮的疯狂程度。这样残暴的外来政权,成都和四川人民当然憎恶,不过因为它过于凶残而且相对强大,一时组织不起成规摸的反抗。至于张献忠,大约因为年轻时遭遇的悲惨,始终燃烧着一种对社会进行报复性破坏的欲望,特别是到了后期,眼看覆亡已不可免,更是恨不得全世界为他陪葬,所以他毫无忌惮地提出杀人的口号,还要找出人类该杀的理由——“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按他的逻辑,人类应该消灭。这样一种极端仇恨人类的理念及其实践,在旧的教科书里竟被说成是“严厉镇压地主阶级的反抗”,成都和四川千百万惨死的冤魂,地下有知,当同声为之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