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澄清“小大之辨”,彰显庄学四境

作者:张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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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象版“外杂篇”有四处批评“杨、墨”倡导“仁义”,分见《骈拇》、《胠箧》、《天地》。然而主张“为我”的先秦思想家杨朱何曾倡导过“仁义”?即便在郭象版《庄子》中,无论“内七篇”的《大宗师》,还是“外杂篇”的《山木》、《寓言》,老聃传人“阳子居”(即杨朱)尽管未达至知,但都是正面慕道者形象。“杨、墨”仅仅是儒书《孟子》的口头禅,先秦别书皆无,汉后诸籍罕见——因为杨朱之书早被剿灭,无须追剿。郭象竟固持儒学成心,不顾庄学源流,无视上下语境,硬把“儒”字妄改为“杨”字——有注文为证;哼哈二将成玄英、陆德明当然装傻帮腔——有疏文、释文为证。如此不合史实而又义理不通,一千七百年来的治庄诸家竟然从无异议。
  随着庙堂专制不断强化并臻于极致,连力排杨墨、“政治正确”的《孟子》也被明太祖朱元璋下旨删掉了八十五章,因此屈服专制庙堂也臻于极致的后儒,对已被郭象删改过的《庄子》越来越不满,又继续胡改、乱删、妄添郭象版《庄子》原文,不顾文言常识地点断句读,甚至用骈文体裁替庄子“修改”文章,使之处处符合对仗,以致汪洋恣肆、不拘成套的先秦散文极品,竟被糟蹋成了形式至上、义理混乱的后儒蹩脚八股。无数儒生的胡作非为,终于把郭象版《庄子》弄得真伪杂陈、面目全非,诘屈聱牙、难以卒读。
  更有甚者,今传《庄子》的郭注也不完全是郭象原文,因为后儒对郭象曲解妄注《庄子》不够彻底也越来越不满,又进而删改、加工郭注,其铁证保存在长期为郭象做伪证的伪《列子》中。《列子》张湛注文,共引《庄子》郭象注文二十二条。以杨伯峻《列子集释》与收录郭注全文的郭庆潘《庄子集释》相较:六条全同;十二条小异,姑且假设是钞刻讹误;二条《庄子集释》多于《列子集释》,姑且假设是张湛没全引;二条《列子集释》多于《庄子集释》〔4〕,由于郭象《庄子注》当时广布士林,伪造《列子》的张湛不可能再添加、伪造郭象注文来启人之疑,因此《列子集释》中多出来的郭注必为郭象原文,但被后儒删去。这又进一步证明十二条小异者,也不完全是钞刻讹误,必有后儒故意妄改者。
  郭象曲解妄注的重点是《庄子》与儒学明显抵触的部分,后儒最为不满的,正是郭象对《庄子》明显抵触儒学那些部分的曲解妄注不够彻底。而伪《列子》所抄《庄子》都是与儒学无明显抵触的部分,张湛也没引用《庄子》明显抵触儒学那些部分的相关郭注,因此无法在《列子》中找到后儒删改相关郭注的确切证据。但根据上例,可以推断删改必定不少——这是郭象版《庄子》一案中的案中案和无头案。由此可见,“古史辨”主将顾颉刚先生的千古卓识“层累造伪”,也同样适用于郭象版《庄子》一案。
  综上所述,由于郭象删改《庄子》原文,曲解“小大之辨”,导致贯穿全部“内七篇”的“庄学四境”沉埋千古。
  
  四、庄学四境:思想范式
  
  庄子亲撰的“内七篇”末篇《应帝王》如此结束: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混沌”寓言深意何在?为何置于“内七篇”最后?
  “混沌”就是“造化”初境,倏、忽(喻时间)为“混沌”凿出七窍,意味着人类脱离动物界后,开始了打破“造化”初境之后永无止境的“文化”过程。
  “造化”初境——混沌,是一切人类文化(包括庄学)得以展开的终极起点。《逍遥游》篇首的“鲲鹏”寓言之后,《应帝王》篇尾的“混沌”寓言之前,全部“内七篇”都处于这一终极起点之后,都属于“造化”之后的“文化”。不理解“混沌”寓言,就不可能读通“内七篇”。
  尽管庄子对“造化初境”予以正面评价:“混沌待之甚善。”但庄子也对人类文化一劳永逸地改变了“造化初境”予以充分认知:“混沌死。”与复古倾向强烈的老聃不同,庄子不仅没有复古倾向,而且明确反对儒、墨诸家的崇古复古倾向。“内七篇”根本找不到《老子》津津乐道的“小国寡民”或“至德之世”——仅仅在郭象版“外杂篇”里才有。但郭象版“外杂篇”依然保存庄门弟子后学对“内七篇”的正确发挥:“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欤?周、鲁非舟、车欤?今祈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杂篇·天运》)可见攻击庄子反对人类文化和社会进步,是受郭象误导的莫须有罪名。庄子不可能幻想“混沌”复活,更不可能主张开历史倒车退回“造化初境”。
  庄子认为,“混沌死”后的人类在远离“造化初境”之后,其“文化”包括顺道文化与悖道文化两部分。对顺道文化必须予以哲学建构,而对悖道文化必须予以哲学解构。
  庄子建构顺道文化、解构悖道文化采用同一思想范式,即庄学四境的基本公式:
  无×→小×→大×→至×/无×
  “无×”表示“造化初境”,“小×”表示“文化小境”(含顺道、悖道),“大×”表示“文化大境”(含顺道、悖道),“至×/无×”表示“文化至境”。
  “文化至境”的“至×/无×”表达式,创始于老聃,如“至誉无誉”(《老子》三十九章)。然而“内七篇”从未出现这一表达式的标准形式,原因之一是“支离其言”,原因之二是“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杂篇·天下》)。如果每论及一项文化名相都用标准式,《庄子》就不可能成为语言极品,而会像《老子》那样变成一堆“格言玻璃球”(卡夫卡语)。“外杂篇”倒有一例标准式表述:“至乐无乐。”这仅有的一例标准式,正是与《老子》的“至誉无誉”以引语的方式同时出现:“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外篇·至乐》)
  “至×/无×”是一切道家箴言的终极表达式。称为“终极表达式”,因为这一表达式正是“吊诡”的。庄子灵活运用终极表达式时,有时省略前件,有时省略后件,若不理解庄学四境,就无法理解在庄子笔下,终极表达式的省略式与非省略式完全等价,也难以认识庄学对老学的解构性扬弃和全方位突破,从而无法理解全部庄学。
  处于“文化小境”、“文化大境”的人类文化,不可能纯粹悖道,必有其历史合理性(包括儒、墨百家之学);更不可能纯粹合道,必有其历史局限性(包括道家之学乃至庄学),因此庄学四境把建构顺道文化、解构悖道文化予以合论。
  所谓顺道而行,就是以“道枢”(《内篇·齐物论》)为圆心的旋转式上升。当人类文化顺道而行完成一个圆周时,“文化至境”就在更高层次上抵达“造化初境”的上方——从“道极”视点俯视,“文化至境”就与“造化初境”重叠,实现文化与造化同功。这就是以庄学为源泉,贯彻一切中国艺术的普遍通则:尽去雕饰,无斧凿痕;“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计成《园冶》)。古典诗话、古典画论中,同类语无穷无尽。“文化至境”是对“造化初境”的超越性复归。超越性复归决非面向过去的历史倒退,而是面向未来的永恒“复归”。“文化至境”既非“返于始”,也非“至于终”,而是庄子下语精确、不可移易的“返复终始”(《内篇·大宗师》)。
  正因为深知业经“文化”的人类永不可能简单退回“造化初境”,为了强调“文化至境”是对“造化初境”的超越性复归,庄子在表述“文化至境”时,通常省略“至×/无×”之前件“至×”,而仅仅表述为后件“无×”。“内七篇”的“无×”从不意味着“造化初境”,永远意味着“文化至境”。
  庄子对“文化至境”的正式命名,就是《逍遥游》结尾的“无何有之乡”。“无何有”三字千古无解,其实就是“至×无×”,如“至知无知”、“至乐无乐”等等。“造化初境”是“无”之境,“文化小境”、“文化大境”是“有”之境;“文化至境”的前件“至×”也是“有”之境,但“文化至境”的后件“无×”,却是从“有”之境向“无”之境的超越性返回和复归,于是成为“无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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