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我参与修改样板戏《海港》始末
作者:张士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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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江青同志学习!”“向江青同志致敬!”“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万岁!”……场上口号声震耳欲聋。江青含笑挥手走进座位,其余人也循序进入,张春桥、姚文元坐在她左首,右边是康生、陈伯达等。于大麻子则屈居江青身后。演出中我不时侧目注视右前方的江青。坦率地说,对这位旗手我既不崇拜也不尊敬,作为上海人和上海作家,我知道江青的底细。上世纪三十年代她从上海拍电影起家,我听不少人——有些还是当事人谈过她的风流韵事。我奇怪的是,尽管她四十年代就成为主席夫人,但几十年来却默默无闻,安于寂寞,怎么“文革”伊始一夜之间,好似原子弹爆炸,她名扬四海灿烂辉煌?对一个女人和三流影星来说,这不能不说是奇迹和本事。当然我也不无自豪。不管过去三流也好四流也罢,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她却是至高无上的“文革”旗手,独一无二的“红都女皇”,多少人想一睹其风采而不能。我见到了,而且她看我修改的戏。演出结束,江青上台接见主要编、导、演,我们排好队,我以为她会发表对戏的意见——她是很喜欢讲话的。也不知是没时间还是什么,那天她竟一句未说,只用她那尖细有着山东腔的声音说:“同志们,谢谢你们。”然后伸出细白的手和大家握手。与其说是握手,不如说是将手赏赐给对方握。怕碰坏名瓷似的我轻轻小心握了一下,那种说不出的凉丝丝、滑腻腻的感觉至今仍留在记忆里。
上国庆观礼台
见了旗手,听她说:“谢谢。”这就意味着她认可剧本的修改。我如释重负,接下来是10月1日国庆节,登上观礼台不仅是我也是剧组全体人员共同盼望的。在中国,国庆节能上观礼台的除中共高级领导人,再有就是著名外宾和著名劳模、先进工作者,我们能否有此荣幸?我们猜测着、希望着。9月30日晚终于接旗手通知:明日上观礼台参加观礼,而且是全体成员包括服装道具和打字幕的。从这一点也证明板儿团的地位。
第二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有人几乎彻夜未眠。当时还没有现在的安全检查,我们依照上面的通知将身上的小刀、指甲钳、火柴、打火机都取出来留在宿舍。为减少上厕所,只啃干馒头,连水也不敢喝。庆典十点才开始,我们八时之前就上观礼台站立。
观礼台以天安门城楼为中心左东右西,我们分在东四台,距离城楼五六十米,相当近。
凭栏远望,眼前的天安门广场万头攒动,人山人海。比较多的是大中学校红卫兵,此外就是工人、农民、解放军。整个广场排满了。有人说有一百万人,有人说不止。就算是前者,请想想一百万人聚集在一起挥舞红旗,欢呼喊叫,那将是什么场景,何等壮观啊!我在电影画面上曾见到此镜头,但电影毕竟是电影。身临其境,亲眼目睹完全是另一回事。
太阳冉冉升起,广场灿烂辉煌。十点钟,毛主席在林彪、周恩来的陪同下登上天安门城楼,无数大喇叭响起《东方红》。似飓风掠过海面,似狂飙掀动草原,广场上的人海掀起巨澜狂涛,“毛主席万岁!”随着地动山摇的呼喊,人们边挥舞红旗、语录边欢呼跳跃。那种疯狂、激动、崇拜,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就在这种超乎神灵的顶礼膜拜中,毛主席举起大手,轻轻、缓缓地摇动着,从城楼左边走到右边,再回到当中。随着他的挥手和走动,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看见许多人热泪盈眶,其实何止场上的红卫兵,观礼台上我身旁的很多人也眼泪汪汪。也许由于出身关系,缺乏阶级感情,我没有哭,但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自豪和激动——我见到了伟大领袖。
又变成牛鬼蛇神
北京汇报结束,回到上海便决定筹组拍摄电影——每个样板戏最后定稿都这样做。张春桥指定当时在五七干校劳动的著名导演谢晋承担导演任务。谢由此被启用,后来又拍摄了《春苗》、《盛大节日》等“四人帮”时期走红的电影。
作为编剧,我的任务应该说完成了。当时于会泳已获令赴北京荣任要职(后宣布任国务院文化部部长),一些对样板戏的有功之臣也都封官晋爵,根据我的贡献能力,按理也应弄个一官半职,有人劝我找于会泳走走门路,我摇头。不是我不想当官而是我觉得不可能。首先我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进板儿团已经是做梦拾着金元宝,再往上爬就有野心家之嫌了;此外上次我向张春桥如实汇报了我和于会泳修改剧本中的分歧,于虽然没对我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心里很不高兴,他不可能提携我。对我来说不是进而是退。我向徐景贤和张春桥写报告要求回原单位,张、徐批准并且由徐接见我,说什么作家离不开生活,你这个要求是对的,一年多来你辛辛苦苦对样板戏做出了贡献,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你等等。
我回到海港向军管会报到。这次主任没有那么热情了,一脸严肃地说:“本来我们对你寄予很大希望,可你……”我说:“我怎么啦?”“你被《海港》剧组开除了。”“什么?”我几乎跳起来。“你看看这个”。主任递给我一份材料,那是剧组对我的鉴定,上面写着:我政治立场有问题,“四·一二”炮打中曾动摇。还有对样板戏缺乏感情,说《海港》平淡无味不吸引人,实际上是攻击样板戏,如此等等。看后我怒不可遏。我说:“首先我没有参加炮打,第二我对《海港》剧本修改是尽了责的,别的不说,现在的定稿本就是采用了我的方案,对此领导有公正的评价,徐景贤同志曾当面表扬,请看,这是徐景贤同志接见我的谈话记录稿。”军管会主任无言以对,但我还是被下放到码头劳动,而且活儿比以前更苦——锹煤炭,一天干下来满头满身全是煤炭,连鼻孔、耳朵、眼睛全是黑的。
就这样我又变成牛鬼蛇神,从修改样板戏的有功之臣变成破坏样板戏的罪人。天下还有比这更荒唐更无情的吗?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四人帮”下场不用说,其手下一伙也树倒猢狲散,于会泳服毒自杀,那些鞍前马后抢着替他开车门拎皮包的司、局长,一个个被揪回上海成了“说清楚对象”。
我还是我。文化部为我平反摘掉所谓破坏样板戏的帽子。我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此我更加理解生活,懂得人生,加深了对我们民族的认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