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在事功与著述之间

作者:张晶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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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之后,也即王先谦在江苏学政任期满的那一年,王先谦的湖南人脾气又犯了,再次上疏,弹劾慈禧太后身边的红人、总管太监李莲英。太监专权,本是历朝的一个痼疾。清朝建立后对此多方防范,此前也未出现太监擅权之事。然而,慈禧太后掌权之后,渐有太监揽权之现象,先有安德海,后有李莲英。王先谦当然没有胆量直接指责老佛爷驭下不严,但指责老佛爷的宠信“秉性奸回,肆无忌惮,秽声劣迹,倾动中外,惊骇物听”,说种种迹象表明李莲英不安其分;要求皇太后、皇上严加惩办,否则无以振纲纪而肃群情。虽然没在太岁头上动土,却也是在千岁头上动土了。
  
  此事的后果之一,就是王先谦的自动引退。在王先谦晚年弟子们的回忆中,颇有惊心动魄之处。如马与龙在《纪葵园师居家兑职始末》中说:“葵园师以国子监祭酒,在江苏提学任内,疏参李莲英,不报,乞病归。”这里还仅仅是说“不报”。欧阳翥在《葵园先生百有六岁纪念献辞》中说:“葵园太老师壮年以大翰林不经朝考,出主江苏学政……任满时,以参内监李莲英致仕回湘。”也将王先谦的致仕与参劾李莲英联系起来。黄性一则在《寿王葵园先生》中说:“葵园先生之退休林泉也,以请惩太监李莲英,有忤清孝钦后,几遭不测,遂托病告辞。”岂止是不报,还差点送掉性命。曹典球也有类似的说法:“光绪十四年江苏学政任内,有奏太监李莲英招摇、请旨惩戒折,以侮逆西后,罪在不测,而清廷惮于清议,以折留中,使廷臣讽之托病请假,十五年,乃开缺回籍,从此优游林下,专以著作为事。”持此说者多半为王先谦及门弟子或忘年交。如王氏晚年与曹典球共同研究地理,所著《五洲地志图略》多赖曹氏襄助。马与龙在王氏晚年寓所凉塘寄居一年余,协助王氏校书刻书。因此,所说不为无稽,有可能是听王氏亲自道及。不管是否真的有杀头之险,但王先谦的退隐,与参李莲英一事有关,当可以断定。
  对于此种后果,王先谦并非毫无估计。两年前即1886年,与王先谦颇有交谊的浙江义乌人朱一新,即因参劾李莲英遭到降职处分,朱一新因此乞归田。王先谦有诗赠朱:“气清骨直应休名,今日翻缘谏得旌。乍了乘轺新事业,来追折槛旧家声。”赞扬朱一新的气节;又安慰朱一新:“及时好补南陔咏,未必朝廷舍此人。”无官一身轻,正好可以专心著述;而早晚有一天,朝廷会明白忠臣之心。既有前车之鉴,王先谦何必还要重蹈覆辙?若说王氏只是为了邀得直谏之名,则实在是有些冤枉他了。事实上,他非清流之辈,并不以进谏相标榜。他曾表示:“平生愿为读书人,不敢貌袭直谏名士;愿为正人,不敢貌袭道学;愿为建言之人,不敢貌袭直谏。”敢于犯忌,乃出于臣子之愚忠,有见于清廷若不能整肃纲纪、改弦更张,势必国基动摇、国祚难绵。更何况王先谦所言也是事实,并无陈义甚高之弊。
  要成就忠臣之功,还须遇英明之主。所遇非明君,而深受传统儒家文化所浸淫的王先谦却依然忠心不改。归田后,筑葵园。葵者向日,葵园者,寓思君之意也。在退隐等待期间,王先谦的矛盾与痛苦,时时流露在与友朋的书信间。“先谦家居寂守,乏善可陈,惟头眩旧疾十愈其九,即竟日伏案,三鼓就寝,不觉其劳。非必无志奋飞,而后顾茫茫,百虑为之灰沮,自分此生殆将终老邱壑矣”。所谓“非必无志奋飞”,表明王氏心有不甘,对于事功依然有着向往,故而虑及要终老邱壑,未免心惊。在王氏内心深处,恐怕亦幻想有朝一日清廷终究能明白他的忠诚,自己能东山再起一展宏图。然而,几年过去,清廷并未有起用王氏之意。时至1895年,王先谦依然还不能十分确认,此生真的要终老邱壑。“先谦伏处家园,把书度日,今年逾五十有四,而后顾仍复茫茫,实亦了无意趣”。既然事功不可求,就只能自我安慰:“名山撰著,自定千秋,矧时事如斯,勇退为是。”
  那么,王先谦是真的以著述为名山事业吗?亦不尽然。近代的湖南,曾左彭胡以儒生而成就中兴之局,激励了湘人建功立业的热情。这种情形无疑也影响了王先谦,意欲踵中兴曾胡诸老立功名亦在情理之中。军功的建立固然要有历史机缘,而在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晚清,可以作为之处实在繁多,相比之下,著述之名山事业,似乎非时务所急。王氏虽然选择著述,却并非从此遗忘世事。当与著述伴终生已成定局之后,只好寻求著述胜于事功的正面意义。而乡前辈周寿昌的经历似乎也在暗示王先谦,与其寄情于不定之事功,不如壹意于著述。
  长沙周寿昌,字荇农,号自庵,道光二十五年进士,由翰林官至内阁大学士,兼礼部侍郎。早期的周寿昌一如早年的王先谦,仕途通达,眼看着就要跻身显要了。出于报知遇之恩,因此更加竭尽忠诚,弹劾无所避忌,招致权贵侧目,正好周氏以丁忧回里。待到曾国藩再出督师,周氏也曾想因此再建功名。然而因与胡林翼不合,卒不能实现心愿,最后以疾病告退。晚年僦居京堂,终日以丹黄自娱,手不释卷,写成《四史补注》,成为著名的学者。在名流显宦不计其数的湖南,周寿昌实在不算突出,甚至可以说毫不起眼。然而,却因祸得福,在学术上建树不凡,连以虚骄著称的叶德辉,也不得不承认:“三吴汉学入湖湘,求阙斋兼思益堂。”周氏有意立功,而功不显;无意学术,而终以著述名。人的一生,似乎冥冥之中,都有天意在安排。周氏的可悲之处,在于疲精耗神于自己注定不能有所作为的功名上。周寿昌的经历,正是王氏之前车之鉴。也罢,不如趁早归去。
  王先谦曾以著述的成功来安慰事功不显的周寿昌。有意思的是,瞿鸿玑也用类似的话评价王先谦。他说:有人总为王先谦当年的退隐而惋惜,说若当时王先谦还朝,回翔禁近,循资平进,亦得致公卿,又怎比不过那些当世的达官贵人?然而,就算是王先谦能乘时得位,也未必能大展身手,实现其抱负。还不如抟精肆力,网罗文献,成一家之言,裒然述作与身等,俯仰千秋而有余乐。得失之间,本无须辨。瞿氏所言极是。古人云:太上立德,次立功,次立言。三者俱为不朽。立德为上,而仅属于少数的圣人贤人,凡夫俗子难以成就。事功之成,要有历史的机缘,非个人所能主宰。著述之事,相对而言,是能够自己主宰的。著书立说,原也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么说来,王先谦的弃官归田、专事著述,竟也值了。
  多少年后,当人们论及王先谦在光绪十五年的无奈之举时,总是更愿意将它与王先谦的学术志向联系起来。杨树达就声称:“余于先生独有所敬服者,先生为清同治乙丑科翰林,官制,大抵循资累格,有一定之标准故也。先生官至祭酒,早已开坊,如居京供职,十余年后必可拜相。先生久在京朝,此等掌故,固明知之,顾竟于江苏学政任满以后,请假回籍,闭门不出,终日埋首著书,求于学术有所贡献。十余年后,安坐可得之宰相位置,竟尔掉头不顾,此等高人之识解,岂寻常人所可反赴?”惊叹道:“先生弃宰相而从事学问,真是大智慧也。”其实,这只是一种事后推论。不知当初葵园老人作此抉择时,内心经历了多少矛盾冲突与无奈。门庭广大、著述等身,原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事,实属无心插柳柳成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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