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矫枉过正”所带来的遗憾

作者:雷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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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尝试集》当然算不得什么好诗,胡适也不是做诗人的材料;《文学改良刍议》是革命的宣言而非学术的精品,其间颇多缺乏论据的武断之词(周泽雄先生有专文论及)。然而,以胡适的聪明,焉能不知道自己的诗才有限、《尝试集》算不得伟大杰出?焉能不知道《文学改良刍议》立论操之过切、有些地方未必言之成理?但他是坚持“不悔少作”的,因为他的诗文承担的历史责任并非创艺术精品,而是开一代风气,是社会改造的伟大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既然如此,他认为,文学革命的舆论或实践,纵然有些过度,也是必要的,这就是所谓“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十年之后,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明确地提出了这个观点。这也许正反映了在改造社会宏大事业的某一方面或某一阶段,他们持有相近似的激进主义立场。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毛泽东才会在1918年~1920年间若干次登门拜访胡适,回到湖南主办《湘江评论》期间,也曾多次与胡适通信。虽然毛比胡小不到三岁,但由于当时两人社会地位的悬殊(也可以换个说法——“闻道有先后”),毛对胡是执弟子礼的,而且双方颇为相得。唐德刚回忆说,胡适晚年常说“毛泽东是我的学生”,又说“共产党领袖里,白话文写得最好的是毛泽东”,这些都从某方面反映出胡适内心的感情色彩。毛泽东不承认自己是胡适的学生,这倒并不是因为胡适在学业上或政治倾向上不配,主要原因是毛从来不把在北大旁听当作自己的学历,而且北大带给他的是多少有些屈辱的记忆,数十年后,他在给周世钊的信中说“那些留学生们、大教授们……看不起你,口中不说,目笑存之,这些社会常态,几乎人人要经历的”,从这番话里,耿耿于旧事的心态依稀可辨。但是,毛泽东对胡适即使在大批判的高潮里也从未恶语相加,而只是表示过,如果他(胡适)回来的话,“北京图书馆馆长”是要给他干的。
  白话文的胜利虽然已成定局,但“矫枉必须过正”的逻辑还在“宜将剩勇追穷寇”。1933年,鲁迅和施蛰存两位为了要不要读中国书(传统古籍)的问题展开的争论就是一个例子。对当时鲁迅所持的“少读或不读中国书”的观点,显然不能以通常的逻辑去判断——鲁迅难道不知道《庄子》和《文选》的价值,但“不过正就不能够矫枉”,对旧文化先彻底打倒了再说,这是革命者的激进主义情怀。在经历了对旧文化的连番追剿之后,青少年的语文教育的效果,面貌大为改观,除了有家学渊源背景者外,大多数中学毕业生于传统古籍已是所知甚少,一代接一代,几十年过去,每况愈下,就像沈宁先生在文章里所说的:“在我的祖辈父辈们看来……(我)也许不过小学毕业水平……比我更年轻的人……绝大多数恐怕只能算文盲。”
  事情并未到此为止,上世纪五十年代,由于政治斗争和社会变革的需要,文言文又经受了一系列的追击和溃败。我们这一辈人入学是“来来来,来上学”启的蒙,十二年过去,高三的课本里竟然是刘绍棠的小说之类。除了一大堆缠夹不清的什么“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之类,真不知道语文课里究竟学了些什么东西!至于儒家经典,根本闻所未闻,即使拿在手里,也是如对天书,不知所云。而学生中能写一篇清通的白话文者为数也很少。旧时代的士人,“十年寒窗”,天资高的,往往便能考个举人、甚至进士,两相比较,两种语文教学的效率不言而喻。当然,现代教育的内容更加丰富,但也不能以此来开脱语文教育的失败。1956年,中学汉语和文学分家,新的文学课本里,文言文占压倒优势,第一册第一篇就选了《诗经》里的若干篇章,教师和学生对这套教材的反应都比较积极,可惜使用了不过一年,紧随在“反右”之后,教育改革开始了,其间发生的荒唐事此处无须赘述,不仅这套教材被废,所有“资产阶级权威”编著的旧教材全遭取缔。大学生里的积极分子自己动手编大学教材,这些在“反右”和“拔白旗”运动中崭露头角的家伙,能编出什么样的东西可想而知。又过了两年,政治形势越来越紧,语文教育也日益萎缩,到了“文革”开始,不仅文言文被打倒了,白话文也一块儿玩完,只剩下一种高调八股,几句陈词,不尽反复:吹嘘自己,则无非“五洲四海,风雷激荡”、“莺歌燕舞,形势喜人”;斥责敌人则只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全民族的语文知识进入了有史以来水准最低的时期。
  拨乱反正确实带来了一个向文化回归的新局面,但是,沦为垃圾的文言却并未就此交上好运。由于长期的封闭,中国对于外部世界的情况已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声开放,各种新鲜玩意蜂拥而至,“恶补”之不暇,谁还顾得上去拾掇大家都不甚了然而且久违了的传统文化?何况不少人认为“浩劫”的产生本就离不开封建主义所提供的土壤,反封建任重道远,而任何对文言文的提倡当然都是与这一历史任务相抵触的。此后,世界一体化呼声渐高,“与国际接轨”成为风尚,语言和文字上的混乱日见加剧,种种不知所云的音译字报刊上屡屡可见,甚至将外文直接引入,以满足部分崇洋媚外的心理需求。在这方面,青少年是被误导的一群,不任其咎,然而,他们的师长前辈受教育的背景比他们还不如,难道能够承担这个历史责任?要解决这个真可谓“积重难返”的问题,恐怕还必须回到问题的起点去,检讨一下当年“矫枉必须过正”的文学革命观点,
  常见一些仕途尚称顺利的官员(老中青都有)喜欢通过关系或权力在报刊上发表旧体诗词,其中懂得格律的固然也有,多数却是文意欠通不说,甚至连平仄都还没有弄清楚,令读者一边读着一边难受。难受归难受,讥笑我却不敢,因为有自知之明,虽然知道点平仄对仗以及“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什么的,离登堂入室还差得很远。我的难受其实就是为了他们连这点自知之明也没有,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要不也不会编成集子,广为散发。可悲?选记得读大学的时候写学年论文,凡选择中国古代史做题目的,首先要通过一个测试,即将古籍中的一段话用标点断句。这个法子检验对古文的阅读能力还真是十分简便,系主任罗孟韦先生(顺便说一句,最近谢泳君在文章里说罗孟韦是中山大学教授,恐怕弄错了)亲自选出了大约十个人,确认为合格,我也忝列其中。虽然后来我畏难而重选了世界史的题目,但能够通过罗先生的检测,还是很有些荣耀感的。我又何以能阅读古文略强于一般同学?现在回想起来,大约就是因为高小两年遇到了一位秀才出身的国文老师,他用的由他自己选编的教材,一色是古诗文。我当时并不感兴趣,但被动接受下来的东西却令自己终生受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脑子里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有关他的记忆,唯一稍微完整的印象,是穿着长袍戴着老花镜的他,在讲台前走来走去,一边拖着长腔吟诵袁枚的《祭妹文》:“……朔风野大,纸灰飞扬……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那时的心情,便是有几分滑稽,也有几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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