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乡村的终结与乡村教育的文化缺失
作者:刘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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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文化的荒漠化对于处于经济弱势地位的乡村社会而言,确然有其必然性和毋庸置疑的合理性,但这对于乡村儿童精神与人格发展而言,却可能是无法挽回的伤害。对于今天而言,我们关注乡村文化秩序的建构,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繁荣乡村文化的问题,更是一个事关千万乡村少年健康发展的重要问题。
重建乡村文化的尊严
2006年初,上海大学王晓明在由上海高校都市文化E-研究院组织的“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文化危机”学术研讨会上提出:相对于物质生活的质量低下,乡村所具有的悠久历史传统和本土气息的文化形态更是匮乏得近乎荡然无存,城市商品社会制造出来的流行文化、不切农村实际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却已经渗透到农村的每一个角落,这既体现在乡村教育的自觉追求中,也反映在青年农民的生活细节上。文化的核心与实质乃是一种生存方式。传统乡村文化之为一种独特的文化韵味,正在于其中所蕴涵的泥土般的厚重、自然、淳朴而又不乏温情的生存姿态。乡村文化的解体,其核心正在于传统乡村生活方式的土崩瓦解。乡村文化的虚化直接导致村民原子化生存与民间社会的解体,失去了既有文化的内在聚合力,乡村实际上越来越成为一盘散沙,利益成为彼此联系的压倒一切的纽带,金钱许多时候甚至可以轻易地盖过亲情,敬老爱幼这一乡村社会的基本美德也在许多时候轻易地被弃如敝屣。
我听说老家的村里有位快九十的老婆婆被媳妇推倒摔断了腿、又戳瞎了一只眼睛,别人还不能去看。她有几个儿子也都各顾各,没有人去更多地关心。传统乡间伦理价值秩序早已解体,法律根本难以进入村民日常生活,新的合理的价值秩序又远没有建立,剩下的就只能是金钱与利益。一个老婆婆就这样在乡村走向富裕的同时陷于生不如死的尴尬之中。这虽然是个别现象,但个别事物的存在中却真实地包含着当今时代乡村社会的诸多迹象,它只不过是乡村文化秩序解体、传统价值缺席的极端表现而已。包括近年来不断出现的源自农村社会的极端恶性犯罪,实际上都跟当前乡村文化秩序的解体有着密切的联系。
正因为如此,乡村文化的建设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它需要整个社会生存理念以及对现代化想像的转变。在以求富裕作为整个社会基本生存姿态、以城市化等同于现代化的基本追求为背景的文化想像之中,乡村文化的边缘化是无可挽回的。只有当我们逐步倡导、树立一种开放、和谐、自由、精神的富足重于物质的享受为基本理念的生存方式,乡村文化才可能作为独立的文化品格进入现代化的视野之中。
乡村文化当然不应该是一个静态的概念,她需要不断更新,关键在于这种更新是基于内在发展的,而不是替代性的发展。当乡村本身不再作为乡村自身文化发展与更新的主体,而只是作为被动接受的容器,乡村实际上作为文化主体就已经死亡。所以,乡村文化的重建,其核心就是要恢复乡村文化的自信心,重建乡村作为社会文化有机体存在的尊严。
显然,在全社会欲望大开、趋利之心足以淹没一切的背景下,要从生存价值理念的引导入手,来重建乡村文化的自信心,是非常困难的,至少是过于理想化。可行的方式只能是在承认并尊重现有生存价值理念、尊重乡村社会对富裕的苛求的基础上,逐步引导、培植乡村文化的细水长流。这里包含着两个层面,一是发掘、培植、提升目前还存留着或者可能恢复的乡村文化种子,予以适当的扶植,使其具备自我生存与发展的能力,扩大传统乡村文化生存的空间;一是建立合适的机制,鼓励文化下乡,真正走进乡村生活世界之中,成为乡村文化的内涵,就像当年的露天电影一样,成为无数个乡村夜晚的美好记忆。目前的所谓文化下乡,实际上只是进一步凸现既有乡村文化的劣势,昙花一现,匆匆而过,并不足以融入乡村文化世界之中。
乡村教育是否可能作为文化荒漠之中的绿洲
小的时候,父亲就是这样教我,会读书的穿皮鞋,不会读书的穿草鞋。在我的印象中,父老乡亲反复告诫子女的,就是通过读书来走出农村社会、改变务农的命运。但在我的生命历程之中,乡村社会依然给我们那个年代的乡村少年以全面的精神滋养,足以让我们从中感受乡村社会的美好,找到自己存在其中的生命的欢娱。随着乡村文化价值的进一步失落,乡村社会的解体,浸润其中的文化背景早已不足以带给乡村少年生存的自信与积极向上的生命姿态,学校教育中以升学、逃离本土社会、进入社会的主流作为强势价值渲染,本土文化不足以给个人生存提供价值的基础与精神的支持,直接导致乡村少年的生存焦虑与精神迷失。
相对于个人完整生命而言,学校教育所能提供的文化滋养与价值教化总是简单的,不足以慰藉个人生命需要的多样性,人的健全发展需要个人周遭的生存空间的整体孕育。所以良好的教育需要学校文化与个人生存其中的隐性文化、本土文化的和谐与补充,个人周遭的缄默知识乃是个人成长重要的精神资源,在个人生命发育的过程中实际上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当外来文化处于压倒一切的强势地位之时,本土文化就成了个人急于摆脱的衣襟。外来文化又不足以全面呵护个人的成长,这样的结果就只能是个人精神发育的畸形化。
培植乡村文化世界,就是在培植乡村少年的文化空间,就是在孕育乡村少年的文化生命。如果说乡村文化的荒漠化是一个短时期无法转变的事实,那么,对于乡村少年而言,在这荒漠之中唯一的指望就是乡村学校教育了。乡村学校教育是否可能成为乡村文化荒漠化之中乡村少年的救命稻草,为乡村少年树起一片精神的绿洲?这意味着在物质逐步发达的条件下乡村学校的重要性不是降低,而是需要大大地加强,乡村教育需要承担乡村文化虚化后给乡村少年成长留下的精神空白,全方位地抚慰、孕育乡村少年的生命肌体,培育他们的完整心性与情感。换言之,乡村学校既要在智识发展上继续深化传统乡村学校的教育功能,又要充当乡村文化虚化后全面含蕴乡村少年成长的精神保姆。乡村学校能否承受如此艰难的使命?何以承担如何重大的使命?
乡村教育需要承担起在乡村文化虚化的现实中营构一种积极的文化想像空间的职责,从而尽可能多地给予精神趋于贫乏的乡村少年以文化精神的抚慰。在乡村教育条件——不仅仅是硬件,更是软件,即乡村学校的文化品格的提升——很难一蹴而就的情况下,师资就成了决定乡村教育质量的关键之所在。缺少了好的教师,感受不到有意义的教育,这才是乡村孩子失学的关键内因。营构乡村教育的文化想像空间,需要那种真正能理解乡村、理解乡村少年境遇、扎根乡村社会、又有远见、心智活泼的教师,他们在开启乡村少年的知识视界的同时,能充分地引导乡村孩子理解周遭的乡村世界,吸收乡村社会的教育资源,从而引领乡村少年的乡村情感与意识的全面孕育,让他们真实地生活在他们所栖居的乡村环境之中,让他们不仅仅生活在对未来走出农门的想像之中,而且尽可能地生活在当下,并且亲近他们当下生活的世界。乡村教师的素质要求绝不仅仅是知识的多少与学历的高低,更是对乡村社会的亲近与广博的爱。
有着百年历史的中等师范教育作为中国特色的教育形式实际上真正受益的正是广大的乡村社会。中等师范曾经大量地吸引着具备优秀潜质的乡村少年,进入中师的学生大都是农家子弟,对乡村有着一种朴素的情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学成归来回报乡村社会。近年来,随着师范教育与国际接轨的呼声,为了提高办学层次,一夜之间宣告了中等师范学校的消失。提高教师学历层次,作为一种理想的追求当然是非常好的设想,但问题在于,高学历而又高素质的教师在目前条件下根本不可能大量地进入乡村学校,而高学历、低素质的教师进入乡村学校只会把对乡村社会的怨恨进一步传递给学生,强化学生对乡村世界的隔膜,所以实际上乡村社会更需要的是学历并不一定高、但素质较高的教师,他们用心从事乡村教育,他们才真正是乡村教育值得信赖的薪火。中等师范的“一刀切”,实际上是截断了乡村教育师资的源头活水,就目前而言,乡村教师的青黄不接已经成为一个日渐凸现的重要问题。所以,适当的保留、发展中等师范,采取必要的措施吸引比较优秀的乡村少年,一是给予学费上的优惠,免学费,还由政府提供适当的奖学金;二是提高师范教育水平,全面拓展师范生立足乡村社会所需要的文化意识和综合素养;三是改善乡村学校条件,提高乡村教师的待遇,这是一条适应当代中国农村社会需要的、真正具有中国特色的教育路径。相对稳定的、高素质的、富于爱心的师资,这是发展乡村教育、提升乡村文化,甚至实现整个乡村社会健康发展的重要保障。因为乡村教师的品质,在很大程度上,就直接地决定或者说影响了乡村少年发展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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