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让他们就这样把我怀念
作者:胡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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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最后的两年无论怎样大约都不会比他预料的更加难以忍受,同样,他没有借着领奖而被暧昧地“驱逐出境”的机会,像那些通过各种渠道(包括偷渡)流亡国外的同时代作家、艺术家们一样,逃离苦难深重而危机四伏的祖国,而是义无反顾地选择留下来,与俄罗斯同在。这种选择,其实是从尤里告别时,最深的悲哀与难过不是为自己发出的,而是为从古拉格洗礼中回来的朋友发出的时候就决定了的事情。
古拉格,是在所有城市里面看得见的挤得满满的监狱之外更大更辽阔的监狱,流放的犯人被驱赶或投放到这里,就等于进入了死亡之地。他们在这里能够见到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只有茫茫雪域中间立着的一根写着“古拉格×××号”的木桩子。然后,他们自己劈木头给自己盖监狱,并且自己改造自己。这就是尤里说的让马自己驯化自己。能够从古拉格回来的人大约是少数里面的极少数,那一定是一匹完全驯化了的“好马”。
就是在那时,她开始写她的《安魂曲》
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处在相同的时代背景中,而她对“那种病”的感受更加强烈。
她面对的是不能言说的城里的死亡、监狱与流放。除了她所目睹的“痛苦使人发疯的时刻,被判刑的犯人成队从街上走过”之外,还有她的亲人。她的第一位丈夫,和她一样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与作家,他胸口的弹洞鲜血汩汩,像许多人一样,却不知道死在怎样的罪名之下。她唯一的儿子,是一位纯粹的学者,像更多的人一样关在拥挤不堪、人满为患的监狱里面。在最初的一两年,她为了与儿子一小时的会面,每次都需要在监狱门外排几天几夜的长队。所以,她大多数的时间是忍饥挨饿、疲惫不堪地日夜站在漫长的犯属队列里,啃干得掉渣的黑面包圈,喝凉水。
就是在那时,她开始一首一首地“写”她的“安魂曲”。那些祷告词一样的曲子,不是、也不可能写在纸上,而是像耳语接力一样,在那些犯属们中间口耳相传地在每个人的心里低声传诵。表面形式有点像现在许多电视娱乐节目里反复表演的互动节目“隔耳传话”。曾经,在我自己无知地读了许多年《安魂曲》,却不知道它们最初在遥远年代的遥远国度里,是怎样从一个犯属诗人的心中视死如归地生长出来,又在无数犯属同样视死如归的口耳接力之间流传下来的时候,偶尔看到电视中流光溢彩的演播台上,一句毫无意义的悄悄话从第一个人的口中传到最后一个人的口中,被大声讲出来,再被主持人宣布怎样的谬之千里时,也会捂着肚子笑翻在沙发上。但是后来,却难了。如果,某一个细节让我想起什么,那必然哄堂而起的笑声会让我受不了。想起那种也许根本就不曾发出的人的心底里的传唱时,会让我听到仿佛来自某一部反对蓄奴题材的黑人电影里面像是从地底下升起来的低沉而传至遥远的黑奴们的歌声。
在那样“写”就的《安魂曲》里面,她曾这样告诉未来:
假如他们堵住我的嘴——它早已疲惫不堪
——千千万万人民在用它来呼喊。
让他们就这样把我怀念
在我悼亡日的前夜。
而假如有一天在这个国家里
后人想起要为我把纪念碑树立,
对这一仪式我表示许可,
我的条件只有这么一个——
不要把它立在我出生的海边,
我已同大海失去最后一点关联,
也不要把碑立在皇家园林我常去的地方,
那里有不得安宁的幽灵在找我于树根旁,
而是就在这儿,在我活了三百个小时的地方,
在高门始终不曾为我打开的地方。
我想,她在这里讲的“三百个小时”,应该是她在监狱外面某一次不间断地排队等着见儿子一面的“三百个小时”,所以她说:
且看融化的雪犹如泪水一样
从凝立不动的青铜像眼睛里流淌
在那样的极度痛苦与磨难中,在不断而强烈地渴望着呼唤着死神到来的日子里,她的生命以及心脏和神经全都渐渐坚如磐石,她的内心越来越宽广安详,怀着巨大无边的悲悯,她开始不仅仅为自己,而是为她的俄罗斯和所有的灵魂,写她的《安魂曲》。
而实际上在她一生中,她所置身的除了以上让人无法忍受的“冰封雪冻”以外,还有更加寒冷与锋利的东西,那是来自同样执笔写作者的一把又一把刀子。在我看来最能置一个女人于死地的,莫过于“荡妇”和“这个女人忘了及时死去”之类的“批评”。
然而,她从没有因为其中任何一种理由而动过自杀的念头,她在这样的坚持与坚守中,一直活到七十七岁,让生命走完自己最顽强的历程。
《札记》成长的日子
安娜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在开始写《安魂曲》的时候见到莉季娅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忘年的同性朋友,几乎成为她天天等待和盼望的亲人,成为一种依靠和寄托。那些时候,她们在一起悄声地谈论自己熟悉和热爱与不爱的、死去的和活着的作家,大段大段地低声背诵或念出他们的作品;她们另一个讨论最多的话题是营救和探望狱中的亲人(莉季娅的丈夫是一位优秀的物理学家,她后来才知道自己许多年来四处奔走竭力营救的丈夫其实早已不在任何一座监狱中和尘世上了)。而每一次最紧要和最重要的事情,是安娜将自己最新“写”下来的诗背给莉季娅听,或者写在纸上给莉季娅看,等后者默记在心里,并且背熟了,安娜就会很娴雅地划根火柴,一边大声说着“今年秋天来得早”之类给别的耳朵听的话,一边将写满字的纸片点着,在自己每天用来弹烟灰的烟缸里,对自己的诗(包括那些安魂曲)进行毁尸灭迹,仿佛自己从来就不曾写过,仿佛它们根本就不曾有过。
李季娅写道:这都成了一种模式:手、火柴、烟灰缸,全都是一套美好而又可悲的程式。
每一次,她从安娜那里回来,或安娜从她那里回去,莉季娅第一件事就是将背下来的安娜的诗和所有记得的安娜讲过的话以及自己对她的印象,在笔记本里记录下来。这期间,她感谢造物主从小赋予她的好记性,她也烦恼于给这些越来越多的笔记找不到安全的藏身之地,经常让那些“烫手”的笔记本在自己家里和信得过的朋友家里的角角落落间颠沛流离。即便如此,她仍然小心翼翼,去掉了许多敏感的词语,使用了太多日后连她自己都无法辨认的符号和“黑话”。
那时,她许多次地犯难。她意识清醒地认为:自己不做这样的记录,是一种罪过;而做了这样的记录,随时都会给安娜和自己带来灭顶的灾难。
《札记》就是这样越积越多,并且保留下来。
如果这个世界要感谢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为人类写下了世代相传的诗篇,也应该感谢莉季娅·丘科夫斯卡娅为我们所作的这部有关阿赫马托娃的《札记》。我为人间有这样的知己、这样的奇情而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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