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米兰·昆德拉:逃离不朽
作者:韩水仙
字体: 【大 中 小】
我们不妨接着昆德拉的命题,对“不朽”的观念再做一番考察。加缪说过:“死的问题是唯一重要的哲学问题。”人的肉身存在的短暂、无常和注定消亡与人对永生、无限、不朽的渴望是人类亘古至今必须直面的矛盾。《圣经》中基督受难而后复活永生,作为绝对的存在,成为众生走向不朽的引导者。陀斯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确定地指出:只有上帝能够给出支持一个绝对道德准则的权威,而不朽的前景使得善有善报成为可能,尽管这种回报可能不是在此世。因此,如果上帝存在,那我们是不朽的。康德也在其道德律的批判中假定和保留了“上帝和不朽的理念”,以解决至善和德福一致的问题。然而随着启蒙后上帝信仰的衰落,宗教提供的彼岸图景已经很难成为支撑民众不朽信念的力量。相反,世俗的不朽,也即昆德拉意义上的“不朽”越来越在社会生活和人的存在中占据重要地位。
在中国,追求“死而不朽”也是一种很古老的思想。儒家文化的早熟与理性使之轻易地将彼岸的问题搁置,而将思虑的重心放在活着的现实中来,但这并不意味着儒家先哲放弃了超越性的追求。相反,儒家思想中的不朽意识根深蒂固。《左传》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谓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殊途而同归,都是借助生前的德行、功名、著作赢得身后的不朽,或者说是为了死后的不朽而激励生前的行为。“三不朽”的思想对中国后世影响深远。司马迁忍辱负重以求“成一家之言”,文天祥抱着“留取丹心照汗青”的信念从容就死,乃至无数忠臣、义士、贞妇、烈女,不惜以生命的代价赢得美名传颂,体现的都是儒家的伦理规范和人生信念。这说明在缺乏宗教精神的中国,世俗的“不朽”在道德和价值体系中举足轻重。这种观念的积极方面显而易见:维护了一定的道德准则和价值取向,体现了人类生命中的尊严、原则和刚性。消极的方面是导致沽名钓誉的行为,压抑个体的人生探索和多元选择,轻视作为唯一存在的珍贵的个体生命。用昆德拉的话说:“人们强迫你死,就好像存在着某些比你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这个问题在先秦时就显露出来。《道德经》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庄子·逍遥游》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与儒家反道而行的老庄思想,深刻地洞察了美、善一旦成为追逐功名的外在标准将会带来的失真和虚伪,所以主张“无己、无功、无名”,实现人生存状态的逍遥,这无疑是对声名“不朽”的捐弃。后世的道家继之以追求肉体自身的永存(升仙)为最高理想。魏晋之时,丹药之风甚至一度盛行,社会风气亦有“越名教而任自然”之势。这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可谓昙花一现的奇景。隋唐以后,随着封建统治的巩固,儒释道思想的互补,文人的生存方式日趋圆通务实,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儒家的伦理价值也始终占据主流,所以,文人虽可逍遥于江河,终无法忘怀于庙宇。“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的坦诚揭示了“终南捷径”的心理机制,说明隐逸生活的目的仍然是声名,而非听任生命的孤寂和消释。不求声名的姿态反而成为求得声名的一种方式,不失为一种绝妙的讽刺。
从以上简单的回顾就可以看出,“不被遗忘”,这种世俗的不朽追求,无论在中国和西方都由来已久,甚至愈演愈烈。追求永生既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逍遥游的境界也往往成为心神向往,而身不由己的梦想。尤其是,大众媒体在当代越来越承担起塑造不朽的任务,它们空前公开、主动、广泛地闯入私人生活领域,影响人们的经验方式、存在形态和价值取向。更多的人自愿或不自愿地进入影像的记录成为“不朽”,也有更多的人毫无觉察地陷入不朽的陷阱。如果说不朽是一场永恒的诉讼,那就必须有一位真正的审判者(比如上帝)。然而,致命的是,大众传媒并没有超越性的至善性质,也没有撰史者的慎重与严肃。它只在昆德拉所称的“意象学”的指导下记录和传播,而并不为被传播者的意愿着想。个体可能借助媒介传播,从寂寂无名的普通人转眼家喻户晓,但也可能一不留心就成为笑柄。大众传播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可能影响个体整个人生的走向。在此不朽力量的专制下,个体的自由逃遁无踪。昆德拉尖锐地指出:“这是一种天真的幻想:以为我们的形象是一种普通的表象,在它的后面藏着独立于人们视线之外的我们的我的真正实体。意象学家们厚颜无耻地证明了事情恰恰相反:我们的我是一种普通的、抓不住的、难以描绘的、含混不清的表象,而唯一的几乎不再容易抓住和描绘的真实,就是我们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最糟的是,你不是你形象的主人。你首先试图描绘你自己,随后至少要保持对它的影响,要控制它,可是没有用:只要一句不怀好意的话就能把你永远变成可怜的漫画”,就像小说中的贝尔纳被封为“十足的蠢驴”。传播的威慑,或者说不朽的威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巨大。这也是昆德拉的小说探索不朽话题的原因:昆德拉推崇小说的怀疑精神、游戏精神、自由精神,认为小说的独特性正在于“不把世界当回事”,“怀疑世界让我们相信的东西”,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当今世界企图让人们相信的不朽意象。
最后,即使昆德拉小说中的寓言,或者哲学思辨的历史,都显示能够逃离不朽的个体自由毫无可能。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人,面对众声鼎沸的媒介,冷静与超脱仍是必要的气质。赋予存在以意义的超越性力量即使不在纯粹自我的反省之中,也绝不可能在一味媚俗的尘嚣之内。
(《不朽》,米兰·昆德拉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6月)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