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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儒家道德之后
作者:蔡永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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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家对“文”的崇尚使中国人普遍地敬重读书人,在过去的乡村,村里最有威望的除了乡绅就是私塾的先生。可是,为什么一群工人、军人却可以对作为文化人的女教师随意凌辱殴打呢?因为有人认为,优越地位的不是文人或知识分子,而是没有财产的贫穷阶级,也就是没有文化的阶级。没有文化,所以天生高尚,所以具有随意打人甚至剥夺人生命的权柄,我们大家看,这种崇拜蒙昧的世界观绝对不是儒家的世界观。历史学家翦伯赞与他妻子被逼迫得走投无路,“给出路”的方式是让他诬陷别人,但煎伯赞心灵中还有儒家的道德良知,他不像那些小青年一样极容易被蒙昧主义蛊惑,耳闻自己的同事遭毒打之声,眼见斯文扫地,作为有道德的知识分子的翦伯赞除了死之外,已经没有任何解脱方式了,在死亡还是诬陷别人的两难中,他选择了死亡。他的死的确给予施暴者以震动,因为在施暴者眼里,“软弱的小资产阶级”是没有脊梁骨的软体动物,是可以任意摆布的,但儒家是有阳刚精神的,不仅翦伯赞的以死抗争,而且梁漱溟、吴宓的抗争,都体现了儒家的阳刚精神。
第三个案例是张志新(以下关于张志新的引文均来自陈少京《张志新冤案有新秘密》,载陈明洋编《当年事》,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中国传统儒家尽力引导人性的善,而避免恶。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说,一个人快死了,他说的话就很少是虚伪的了。如果一个人临死喊冤,可能就是真的冤枉了,行刑的法官就要呈报当局重新审理。这里有心理学的问题,一个杀人犯一般没有临死喊冤的勇气,而只有真蒙冤者才有勇气。张志新是因言被杀的,为了防止她死前呼喊,她被割断了喉管。
我们知道,明代伟大艺术家徐渭因杀妻而入狱,他的牢狱生活尽管辛苦,但还有朋友们随时可以去看望,而徐渭则可以每天画画写字(当然这需要有钱的朋友的贿赂)。可是在监狱里的张志新却无论如何讨不回自己的钢笔了,她只好用木棍写下自己的抗议:“1. 你们为什么不把钢笔退还给我……;2. 你们的哨兵可以无故辱骂女政治犯;3. 用带煤渣沙子的黄馍虐待政治犯;4. 一所之长竟用拖压的方法,不发给女政治犯特需的手纸,进行生活上的刁难。”〔2〕
我们都知道女人在绝经前每月都来一次月经,可是张志新却不能得到必要的手纸,现代人的问题是——监狱所长内心难道就没有一点人性吗?实际上,这样发问可能漠视那个时代的普遍意识,扭曲的意识形态不仅是把监狱所长,而是把所有中国人自幼获得的一点伦理道德要全部消灭的,那种对——如果我不对反革命分子表示残酷我就可能也被投进监狱——的恐惧,使所长不能有对阶级敌人的丝毫怜悯心。“仁”是中国的人道主义,仁的道德要求是普世性的,而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则认为,没有普遍的仁和道德,一切都有鲜明的阶级性。随着阶级论对人类道德普遍性的批判,阶级感情的爱憎分明一旦成为新的时尚,就使得一些人——在我们现代人看来——极端地不道德。张志新为什么受到非人的迫害?只因为她对于个人崇拜有自己的看法,她说“再过几十年的人看我们现在的党和领袖的关系,就像我们现在看从前的人信神信鬼一样不可理解”,“无论谁都不能例外,不能把个人凌驾于党之上”。一手遮天的毛远心听到张志新“对毛主席的恶毒攻击”说:“在服刑期间,这么嚣张,继续进行反革命活动,多活一天多搞一天反革命,杀了算了。”
张志新的话语在当时有很了不起的意义。现代法律体系都是根据行为判定是否犯罪,为什么那时根据言论可置人死罪呢?而我们如果思考张志新在监狱里的情景,不得不反思,人类的恶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程度。张志新在临刑前被关进“小号”,已经被逼疯了,她用窝头沾着月经血吃。当狱警上报张志新的精神失常,上级的批示是:“她是假象,本质不变,仍按省委指示执行。”1975年4月4日,张志新在沈阳被杀。
“用窝头沾着月经血吃”,什么力量使中国产生这样的景象;以割喉的方式剥夺人死亡前呼喊的权力,也是极为残忍的。中国近代史发生这样的现象是太需要反思了。而更令人无言的是,张志新的两个女儿与母亲坚决地划清了界限,她们拒绝认领母亲的尸体,因为这两个姐妹在“死囚家属学习班”后提高了思想认识,张志新的大女儿、已经十八岁的曾林林说:“经过学习提高了认识,母女关系是有阶级性的,她虽然生了我,是我的母亲,可她是反革命,就不是我的母亲,已经是我的敌人了。”当学习班的“政治思想工作者”问林林和彤彤(张志新的小女儿):“张志新实属死心塌地,罪大恶极,你们有什么想法、看法?”她们俩回答说:“坚决镇压,把她处死刑,为人民除害。我们连尸体也不要,政府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我们知道古希腊人有一个悲剧叫《安提戈涅》,安提戈涅为了安葬她的哥哥吕涅克斯不惜自己被杀。时间到了二十世纪,女儿在“高尚情感”的激励下不仅对母亲没有了爱,竟然厌弃认领她的尸体,这里惊人的寓意似乎也只有用戏剧表达才更合适。“阶级觉悟”之把人变得极为冷血而残酷还有更深的内涵:如果孩子们不是以虚拟天真的阶级感情掩盖世故的避祸心理,而是直率地表达自己对母亲的爱和内心的悲愤,她们可能被另行处理,甚至可被视作同案犯,“非人”的内涵实在令人不寒而栗,以任何语言来分析这种现象都显得苍白,不过我还是无奈地设想,如果林林和彤彤有读经书的先生做她们的老师,她们大概不会这样,这种“觉悟”只有在丧失了儒家文明的现代才会出现,这不禁使人油生感慨,内心中若没有根基于“天”的道德,人就比禽兽还显得更恶些。
当我们逐渐治愈了中国人遭受的精神创伤,我们应该大声疾呼恢复“仁义道德”,仁义道德是我们中国人之为人的根基,否定这个根基就容易产生法西斯,我们要让孩子们读孔子的书,读孟子的书,读李密的《陈情表》,读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告诉孩子们,母亲要像母亲,女儿要像女儿,只有低等的动物不认自己的母亲,人之为人应孝顺。而且,假如鲁迅先生健在,我必定要和他辩论一番的。
注释:
〔1〕〔2〕陈明洋编:《当年事》,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2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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