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两大批评部落间的战争
作者:周泽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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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批评界的两大部落,人数的悬殊与力量的强弱,适成反比。我曾引用过波德莱尔的一句话:对一幅画最好的评论,“不妨是一首十四行诗或一首挽歌”。这态度,差不多为艺术型批评家部落成员一致遵循。职业批评者正好相反,他们既然只是忙着生产论文而非表达独特的文学见解,那么,让自己的产品符合某种标准化流程,就成了优先考虑的方案。文章是否会因千篇一律而变得面目可憎,他们毫不介意。何况,千篇一律的另一面是标准化,只要事涉大众产业而非个体创造,标准化就绝非一种缺点。只有创造的世界才追求独一无二,而在职业批评家的生产车间里,只要确保符合某种学术团体操的标准,其最终产品——论文或论著——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出版上架了。写一种表达“最深层次的”文学性“焦虑”的论文,原是他们力所不逮的,而为了使作为一种谋生活计的文学批评可以依旧操持下去,他们唯一的方法,就是随便投入哪个时髦门派的怀抱,以便借助该流派提供的大量非文学/伪文学的概念零配件,完成论文的组装。
反观艺术家批评部落,他们奉行的永远是这样一句口号:“文学批评是一门艺术。”不用说,将这句口号的首倡者归在任何一位批评家名下,都会显得鲁莽。布鲁姆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可以在约翰逊博士、王尔德、伍尔芙、本雅明等人笔下,反复读到类似意见,而威廉·赫兹利特(他同样是该部落的酋长级人物)在《论文学批评》一文里,更曾直接说出了它。而且,我相信布鲁姆读到过它,因为他曾表示:“赫兹利特对我来说似乎是英语批评家中仅次于约翰逊的。”在《西方正典》里,作者也多次对这位前辈的见解表示了“响应”,并赞其为“大批评家中真正的左派”。
艺术型批评家部落的成员虽然性喜各自为战,各领风骚,但一种强烈的同道之谊,也会让他们惺惺相惜,彼此取暖。除赫兹利特对约翰逊博士略有微词外,就我所见,该部落成员间的相互赞赏,在我们这个“文人相轻”经常被人引为公理的文学世界里,竟然表现得极为诚挚。出自约翰逊博士或王尔德笔下的智慧格言,几可视为该部落成员间的接头暗号,就像“力比多”、“后现代主义”早已成为职业批评者部落里的通行证一样。当然,赞赏不同于朝拜,艺术型批评家部落里的成员拒绝朝拜任何山头,他们评论某位作者或某篇作品时,永远不会满足于诠释一个主义、论证一个观点。如果一定要颂赞某位前贤,那么,他们宁可向阿里斯托芬进香,也不会向约翰逊博士纳贡。布鲁姆就引用过海涅的话:“有一个上帝,他的名字叫阿里斯托芬。”众所周知,古希腊喜剧家阿里斯托芬,曾经用喜剧方式讥评过当年雅典的大人物,如苏格拉底。他们礼赞阿里斯托芬而不是约翰逊博士,只是为了说明:文学批评对于我辈,与其说是一项学术研究,不如说是一种艺术创造。在他们眼里,文学批评不是一种依附性文体,而是可以与诗歌、散文、小说分庭抗礼的创造性文体。同理,他们决不认为文学批评家是文学世界的二等公民,除非,那家伙属于另一个批评部落。这一点,在二十世纪表现得尤为明显,所以法国人让-伊夫·塔迪埃在《二十世纪文学批评》一书中概括道:“二十世纪里,文学批评第一次试图与自己的分析对象文学作品平分秋色。”
说来也怪,两大批评部落的成员,志向不同,抱负各异,其一将批评视为立身之本,其一将批评视为晋阶之资,他们原本大可各行其是,“老死不相往来”,为什么非要视为寇仇,甚至不惜“干掉”对方而后快呢?原来,他们的工作构成了彼此冒犯。他们的同行关系原本貌合神离,脆弱不堪,但却并不妨碍“同行是冤家”的世俗法则从中迅速生成。个中原委,苏珊·桑塔格在名文《反对阐释》里已经做了充分“阐释”。这位不久前去世的大批评家,无疑也是当代艺术型批评家部落的杰出代表。她曾表示,更愿意别人认同自己的小说家身份而不是批评家。在我看来,这份表示除了证明她的艺术型批评家身份,别无意义。因为,人们奉她为“美国知识界的良心”,可不是依据她的小说,恰是依据她的非虚构类文字,尽管不限于文学批评。
出现在文学批评中的阐释,通常表现为:用各种令作家大感意外的非文学概念,对作品作出种种非文学或反文学的归纳和提升。当他们如此挖掘题外之旨的时候,我们得到的言外之意恰恰是:作品本身是靠不住的。在阐释的强权下,作品要么是一块糙砺的璞玉,除非被一双职业批评者的辣手刮垢磨光,否则必然不值分文;要么是一间文学危房,除非被职业批评家用种种文化概念对它重新加固、涂刷,否则就会摇摇欲坠。由于天然长着一双反文学的怪眼,职业批评者遂成长为一拨杜撰文化意义的抽象狂人,在他们疯狂的寻找中(原理上类似买椟还珠,操作上好像敲骨吸髓),文学真正的魅力有可能寂然而逝。所以,该部落的当代敌人桑塔格,在《反对阐释》的“题记”里,就引用了王尔德(又是王尔德!)的靓语以正视听:“惟浅薄之人才不以外表来判断。世界之隐秘是可见之物,而非不可见之物。”那意思就是:文学的魅力就表现在文学之中,它是可见的,这种魅力永远不会栖息在弗洛伊德等人的概念冷柜里。哈姆雷特的性格无需“俄狄浦斯情结”来插手,《红楼梦》的主题也不劳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照耀。桑塔格说:“那些想从(伯格曼电影里的)坦克意象中获得一种弗洛伊德主义阐释的人,只不过显露出他们对银幕上的东西缺乏反应”而已,换言之,只不过显露出他们的浅薄而已。尽管,在目前怪诞的批评世道里,这类标签化的浅薄,几乎屡试不爽地被错认为标签式的深刻。
针对文学的阐释,到底会引发何等不良后果呢?桑塔格说了很多让我只能俯首称是的妙论,而她的话听在一位职业批评者耳朵里,则会成为最恐怖的棒喝。她说:“现代风格的阐释却是在挖掘,而一旦挖掘,就是在破坏。”她认为:“当今时代,阐释行为大体上是反动的和僵化的。像汽车和重工业的废气污染城市空气一样,艺术阐释的散发物也在毒害我们的感受力……去阐释,就是去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为的是另建一个‘意义’的影子世界。”对于热衷于阐释的职业批评者,她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屑,把他们直斥为“庸人”:“在现代大多数情形中,阐释无异于庸人们拒绝艺术作品的独立存在。”作为艺术型批评家的精神传人,和后来的布鲁姆一样,她同样把批判的矛头直指“文化批评”:“我们现在需要的绝不是进一步将艺术同化于思想,或者(更糟)将艺术同化于文化。”她深情发布的文学宣言,虽然表达得非常不凡,在我听来,却也更像是该批评部落的一种经久不衰的回响。她热烈地呼吁:“现在重要的是恢复我们的感觉。我们必须学会去更多地看,更多地听,更多地感觉。”其实,类似意思早已被她的部落前辈表达殆尽了,比如,赫兹立特早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就写道:“真正的文学批评,应该反映出作品的色彩、明暗、灵魂和肉体。”所以,桑塔格在该文结尾提出的那个美妙倡议——“为取代艺术阐释学,我们需要一门艺术色情学。”——与赫兹立特相比,只是表达上更多些柔媚色彩而已。它对我之所以无甚新意,乃是因为我已把它铭之肺腑。
必须承认,“艺术色情学”较之“艺术阐释学”,难度上的差异不可以道里计。如果两大批评部落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借助文学批评来“恢复我们的感觉”,我们就不应容忍其中一部分人安然使用难度较低的方式来猎取成功。问题在于,两者的目标根本不同,就像雄鹰与小鸡,虽然都长着一对翅膀,但前者向往广袤的蓝天,后者只是满足于在草丛里找几粒虫子充饥,那对翅膀,不过是一种摆设。艺术阐释学在生成机理上就与艺术无关,它本质上效命于教授工程学。职业批评者部落的成员早已拿定主意,决计通过论文来为自己在“某所顶级大学谋得一个职位”,只要绕开“艺术色情学”有助于他们更迅捷地抵达那个职位——实情就是如此——他们绝不会犹豫彷徨。何况,以他们相对贫瘠的性情才力,从事“艺术色情学”的探索,路途也过于险峻了。
事实上,两大批评部落间的战争,并非两种文学观念上的争执,战争的根源也不在文学内部:不是兄弟阋于墙,而是两军逐于野。那是精神追求与世俗荣耀之间的对抗,是内心光芒与外在头衔的对峙,双方根本没有媾和的余地。这两类批评家,如蒂博代所言,其中“任何一个都不以做一部分为满足,它们都要独霸天下,都要占有批评的全部,都要成为批评的生命”。说准确些,这其实是世俗利益联盟与文学精神同盟间的战争。对职业批评者联盟来说,一个福柯就是一家巨型的学术企业,一个弗洛伊德足以生成一条庞大的教授产业链。对此,艺术型批评家是万万不会认同的,他们对具有天才强力的弗洛伊德、福柯等人说不定也会刮目相看(布鲁姆在《西方正典》里就给予弗洛伊德堪称崇高的经典地位),但对两位大师手下的文学批评门徒,则一概鄙视。因为,那些独特的创见一旦落在这一众门徒手中,只会沦为生产论文的金属器械,绝不可能升格为瞄准文学的艺术仪器。
由于职业批评者联盟在人数上占据压倒性优势,几乎每一位艺术型批评家的内心都不免生出怯意。所以,尽管他们智慧超群且个个长着一双锐利的批评虎牙,一旦面对这个“旅鼠”(布鲁姆语)般庞大的对手,他们甚至会因为沮丧而丧失斗志。在《西方正典》题为“哀伤的结语”的末尾,作者布鲁姆一改此前的文学角斗士风范,意志骤然消沉,就像一轮急遽坠海的夕阳。“我在一所顶尖大学教了一辈子的文学以后”,他感叹道,“反而对文学教育能否渡过眼下的困境缺乏信心”。他自称是“一位年迈的浪漫主义者”,并绝望地断言:“我于是明白了,文学研究的巴尔干化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了。所有对文学作品审美价值持敌意者不会走开,他们会培养出一批体制性的憎恨者。”
如果尊重布鲁姆的感叹,我只能说:两大批评部落间的战争虽然永远不会结束,但是,其中理应获胜的一方,目前已呈颓势。
当然,这并不是我的结论。对这场战争,我只有立场,没有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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