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谒明孝陵:萧条异代不同悲
作者:吴润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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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诸帝,尤其是康、乾二帝,犹时时亲谒孝陵,或遣官祭祀。江山易主,秩序重整,清主以无声的举动昭告了这一事实。谒陵在此变为一项政治表述,而且往往不仅止于此,其背后常有更深的意图。
康熙二十三年(1684),康熙第一次南巡,过南京,于十一月初二日率领文武大臣亲谒孝陵。难得的是,康熙并非以一胜利者的咄咄逼人的姿态来完成谒陵之举,而是备极礼文,毕恭毕敬。王士禛《池北偶谈》详细记录了康熙谒陵的程序:“上由甬道旁行,谕扈从诸臣皆于门外下马。上行三跪九叩头礼。诣宝城前,行三献礼。出,复由甬道旁行。”如此的低姿态,自然赢得了江南故臣与百姓的广泛好感。王士禛称:“父老从者数万人,皆感泣。”张玉书更在《圣驾诣明太祖陵颂》的序文里将此誉为“千古盛德之举”,“于时垂白之叟,含哺之氓,罔不感仰圣仁,至于流涕”。
谒陵收得良好的政治效果,这正是康熙所寄望的。此后,康熙历次南巡,除第四次遣大学士马齐代祭之外,均亲自祭谒孝陵。其中,三十八年(1699)第三次谒陵,康熙作《过明太祖陵有感》一诗,称朱元璋“拔起英雄草昧间,煌煌大业岂能删”,为此,特御书“‘治隆唐宋’四大字,交与织造曹寅制匾悬置殿上,并行勒石,以垂永远”。据说,这一次谒陵,在省文武官吏与阖城父老子弟,聚观如堵,都说:“銮舆三幸江南,不独黎元比屋被泽,即山川百神,亦罔不欣悦而加礼,明陵尤属旷典。大圣人行事,真足超轶百代。”〔2〕由此可见,清主虽为谒陵而来,但整个事件的中心已由孝陵转向谒陵人了。这一点与遗民的谒陵形成极大的反差。
乾隆承乃祖遗风,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位期间曾六下江南,六谒孝陵。其谒陵盛况比起乃祖亦丝毫不为逊色。而且,由于其本人雅好诗文,所以留下更多的谒陵祭文和诗作,这对于我们理解乾隆及清代诸帝礼重孝陵的心理动机很有裨益。
诚然,正如康熙谒陵所产生的政治反响一样,清帝礼重孝陵乃至亲自谒陵首先追求的是文化归化与满汉认同。清军入关遭受普遍抵抗,特别是文风阜盛的江南一带的浴血奋战,主要原因并不是基于王朝兴替的动荡,而是源于满族的夷主身份为汉族文化所不容。当清廷明白这一点之后,他们便由最初的杀戮而转向拉拢。其中最重要的方面就是主动接受中原文化,改造自己的民族性,消除夷夏、满汉的分野,以求在文化上将自己打扮成合法的继承者。康、乾南巡固然有逸乐的一面,但也是进行政治与文化表述的大好时机。明孝陵为此提供了舞台。借谒陵来阐明正统性与合法性是最好不过了,这就有如直系亲属之祭祖。乾隆在谒陵祭文中写道:“殿宇常新,缅胜国开基之烈;松楸勿翦,见我朝列圣之仁。”就此,前朝与我朝的承续便被渲染得尤为顺理成章了。
其次,谒陵之举在赞颂明太祖“治隆唐宋”、“开基定制”,更在表明晚明的腐败无能实是祸国的渊薮。“开基洵是过唐宋,继业无能鉴夏商。形胜不须矜壮丽,惟天佑德慎周防。”清军的入关在此被自我美化为商汤、文王之举,而这两次上古革命的合法性早为士人论定。
就算退一百步来讲,“嬗谢都关天运乘,攘除非自本朝兴。代为翦逆当方革,岂是因危致允升”。一来帝德天命说古已有之,明朝之亡在天而不在人事;二来崇祯之死乃死于逆贼李自成而非清军,清军入关赶走李自成军,俨然可以明朝的复仇者自居。
应该说,乾隆及其乃祖的谒陵策略与政治言说是成功的。在他们的治下出现了康乾盛世,局面的互动无形中消解了清初遗民的持续影响力。在康雍乾嘉时代,士人谒陵的直观感受大体上已由原来的“异代洒泪”一转而变为明代历史的旁观者了。这时的士人秉承康、乾谒陵的精神,对于孝陵,表现为吊古鉴今的姿态,对于今上,则成为完全的歌德者。
等到道咸以降,清廷孱弱,皇上们再也没有能力与闲心下江南,亲谒孝陵之举在他们看来已经过于粉饰太平了。但是,孝陵作为一个政治符号,却是有清一代始终不忘加以利用的。在洪杨之乱平息后,曾国荃奉诏于同治三年(1864)九月祭谒明孝陵。这次谒陵的意义却大不同于此前地方官的每岁春秋致祭,而是重在声讨洪杨摧毁文化的罪行。该年七月十一日的上谕对此有明晰的指示:“咸丰三年,贼匪窜陷江宁,曾据向(荣)奏,称明陵享殿被焚。前因逆焰鸱张,未获以时展祀。缅怀前朝陵庙,良用恻然。现在红旌奏捷,攻拔名城,地方已臻底定。而兵燹之余,庙貌倾坏,若非重加缮治,殊不足以肃禋祀而昭优礼,著派曾(国荃)前往明太祖孝陵致祭。”这是清廷的说辞,却不是历史的真实。
事实上,洪秀全也是深知孝陵的政治价值,而曾加以拜谒的。因此,洪杨之军断不会如向荣所称焚毁孝陵享殿。真实的情况是,太平军定鼎南京之后,清军即在紫金山设江南大营,两军在此多次展开攻防拉锯战,孝陵一带遂遭严重破坏,所有木构建筑化为灰烬。可见,孝陵的破毁是双方战火所延及,而非洪杨的单方面作为。清廷作为战争的胜利者,将焚陵之罪完全推卸到对方身上,足以看出孝陵对于当时士人思想导向的重要性。因此,曾国荃代表清廷谒陵,充其量只能说明朝廷在与洪杨争夺孝陵符号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
三
咸丰三年(1853),太平天国起义军定都南京之后,洪秀全亲率文武百官祭谒明孝陵,并发表《祭明太祖陵寝文》一篇。在祭文中,洪秀全自称为朱元璋的“不肖子孙”,以汉族、异族的民族二分法相号召:“昔以汉族不幸,皇纲覆坠,乱臣贼子皆引虎、引狼以危中国,遂使大地陆沉,中原板荡。朝堂之地,行省之间,非复吾有,异族因得以盘踞,灵秀之胄,杂以腥膻,种族沦亡,二百年矣。”这番类似于清初遗民的沉痛表述,足以煽动汉人的民族情绪。在此言辞下,不管出于何种目的造清廷的反,洪秀全都给自己贴上了光复汉人政权的政治标签。他之收复东南是“藉吾皇在天之灵,默为呵护,君臣用命,百姓归心”,他之定鼎金陵也是“谨依吾皇遗烈”,甚至他之“指日北征,驱除异族,还我神州”,也是出于“体吾皇之心,与天下附托之重”的考虑。通过谒陵,洪秀全将自己塑造成朱元璋的后继者,以及汉民族的大救星。
同样地,出于政治目的,清廷官方也在塑造洪秀全及太平军的形象。咸丰四年(1854),曾国藩发表《讨粤匪檄》。他在檄文中仅强调洪秀全“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和变名教、毁庙宇的一面,而故意遗漏洪秀全祭谒孝陵以民族相号召的一面。也就是说,曾国藩的宣传策略是以“文化”对抗“民族”。
然而,宣传归宣传,被遗忘与被扭曲的历史却不能就此论定。在太平军的文化政策上,还是何绍基的评说较为允当,他在《金陵杂诗》中说太平军“全荒十大功臣庙,未敢摧夷到孝陵”。
这种功利性谒陵并不因洪杨的失败而告终,事实上,正如王焕镳所言,“清之末造,困于秕政,争言革命,以兴复汉族为号,郁勃轮囷,又有事于谒陵矣”。而洪秀全之谒陵,只是开其端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清末和清初的士人心态有着极大的相似度,革命党人为推翻清政权,往往诉诸民族情感与夷夏之防,“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光复汉族,大振国权”等口号层出不穷。有鉴于此,明末清初遗民被策略性赋予“过古革命家”〔3〕的美名,塑造并遵奉他们为反清的第一代志士。愚忠与否在革命党人看来无关宏旨,重要的是,这帮“过古革命家”可以调动二百多年前的民族记忆。当是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血腥记叙刺激着汉民族痛楚贲张的神经。顾炎武们不食清粟、恸哭于明孝陵的身影,在此被定格为革命与反叛的意象。明乎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孙中山等革命党人重借历史资源、祭谒孝陵的举动了。
1911年,辛亥革命起,中华民国立。邱逢甲情绪激动,即行祭谒孝陵。其《谒明孝陵》诗有句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