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我们的那个春天

作者:王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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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料是郎来看杏花
  
  春天的道具很多,它们为想象春天提供了不同的媒介和多种阐释的可能性。梅花、桃花、杏花、梨花、流水、春月、春雨、春夜、春阳……北国、江南。一般来说,南方诗人写梅花。梅花诞生于冬季,好不寂寞,只好与雪共舞,灿烂的生命就有了回报春天的方式。北方诗人说杏花。原来童年的阿娇和黄土高坡兰花花的滋味是迥然有别的。最难捱的是春夜,那浓淡难与君说的闲愁,伴着春雨,午夜梦回,点滴至东方既白。最性感的是梨花:“梨花一枝春带雨”;红泪偷垂,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断肠人去自今年。春天的小病是有闲适情趣的,你在顿悟中升华,完成了一个脱胎换骨的自己。这个季节的阳光分明是一剂烈性春药,灼伤了人的皮肤,将欲望引爆并灿若桃花地开放。春天的分别,另有一番景致,与黯然销魂失之毫厘,是美丽的忧伤,只因它有一个开始或希望做担保。春雨最缠绵,潇潇雨中的杏花,和秋雨遥相呼应,构成一对想象不同季节的母题。桃花代表着娇好容颜和理想,有时也寄托着白日梦或人生的无常。最风流的是杏花,别看桃花红杏花白,桃花就是敌不过它。当然,公允地说是各有各的妙用,桃李争春,那才是这个季节最有韵味的话题。但绝对不能李代桃僵。不信你把“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换成“桃花吹满头”试试;“一枝红杏出墙头”作“红桃出墙”就串味。同理,“人面桃花”亦不能作“人面杏花”。杏不愿成为王母娘娘蟠桃盛宴的陪衬,却是少妇打发妊娠反应的绝妙仙丹。“去年这时,我在北平吃青杏。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要酸”(萧红诗)。
  这是有道理的,决不只是什么约定俗成。桃花与杏花的重要区别在于,前者倾向于优雅和身份,后者选择了世俗和自由。这是不能轩轾的两种精神寄托,颇有雅俗相争的意思。例如所谓桃花运一般表示男人的春梦,亦可叫艳运,现代人叫绯闻,据研究绯闻对于明星的生活具有建设性的作用。唐人喜欢用桃花,玄宗御苑种植碧桃,每逢春天,桃花盛开,他与杨贵妃宴饮树下,看着美人和灼灼桃花,他说:“此花亦能销恨。”随手又折了一枝桃花,插于贵妃头上,笑着説:“此花尤助娇态也。”在诗词世界里,杏花一般担当的叙事角色,多接近于生猛俗艳的平民生活,起着大俗还雅的审美效果。有时加以雨中杏花的飘零就变得凄艳了。“马上销魂禁不得,杏花山店一声莺。”杜牧诗里的雨中清明时节,欲断魂的行人和缥缈处的杏花村酒店,多想借助酒精的刺激赶走心里的风寒。清人叶燮:“杏花村前流水斜,杏花村后是侬家;夕阳走马村前后,料是郎来看杏花。”在古典诗国一唱三颤的晚清,尚能见新鲜活泼的民间叙事,让读者精神为之一振。李渔《闲情偶记》讲了一则关于杏树好色的荒诞不经的故事:“是树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命为风流树。”他说:“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子累累;予初不信,而试之果然。”讲的倒像是真的。
  春天是滥情的,想象中夹杂着色情,汇成春潮一片,使乡土士大夫也濡染了布尔乔亚的情调,却无需乎西方那种成熟的令人心跳的胴体之爱,一切都处在朦胧的期待中,温婉而有节制。这一切如果说不上是撒娇,就是只有春天才有的天籁。
  
  兴来写得一枝春
  
  北方的春天,有质地坚硬、明净锋利的品格。四季分明的轮回,将其短暂的过程演绎得与众不同。当莺飞草长的江南绿肥红瘦时,北地还在荒凉和寒风中守候,春逡巡不前。明末清初并州傅山是北国春天的忠实辩护人:“江北无梅只有香,寒空万里清而洁;兴来写得一枝春,人力能补天地缺。”北人不必为没有梅花而感到惭愧,相反应该为北国春天独有的个性而感到欣慰。谁不领会“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荒凉,谁就不能直面欣赏北国春天悲怆、狞厉的苍凉之美,就会造成审美心理机能的弱智或残缺。换句话和你说吧,北方的风景不单纯是一个审美的命题,他还兼容了审智,北国之春兼具了情商和智商的双重的品格。如果你是一位大手笔的政治家,就有必要成为北方风格的知音,否则你难成气候,顶多算一个诗酒风流的才子。读读唐诗中的边塞诗吧,胡笳与琵琶,寒鸦与羌笛,黄沙扑面鼓角铮鸣与帐前美人翩然歌舞,浊酒三杯阳关一别,一起涂抹在北国的原野上。你不觉得英雄气短么?北地的雪天罗地网,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劣已至冰点,诗人却这样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雪花还是梨花刹那便有庄周梦蝶一样美丽了,悲壮酷烈的风景因诗心焚燃之虞,画面就可以柔和明净起来。这是何等的气魄呵。流着楚人血液的游子、浪漫大师毛泽东最能理解北国的春天,他的身体寓居在延安的窑洞时,他为北国的冬天感动了,他写下《沁园春·雪》。他从北国的冬天读出了春天,他明白北国的土地正煽动着一场摧枯拉朽除旧布新的安排。只有他才能领略“飞雪迎春到”的造物者把戏。于是当初站在“橘子洲头”,“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踌躇满志,便化作今天“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呼之欲出的峥嵘气象。
  在众多春天写作中,北国之春恰像一群破门而出的醉汉,在一派春色妩媚的画面上,打上一个个极不和谐的音符:
  
  二月,蘸好墨水就得哭!
  当噗噜噗噜的泥水
  泛着黑色春光的时候,
  写二月就免不了流泪。(引自俄·帕斯捷尔纳克《二月》)
  
  今天,三月,第二十个
  春天放肆的口哨,刚或东或西地响起,
  我的脚,就已经感到,大地又在
  固执地蠕动,他的河流的眼睛
  又混浊迷离,流淌着感激的泪
  也猴急地摇曳(引自根子《三月是末日》)
  
  四月难于开口。
  四月,别作声。
  四月花开得那样静穆,
  这似乎是以后的事儿。(引自江河《四月》)
  
  如其春天只有一次的相遇,
  那该是怎样的不舍得失去。
  为什么我们有时说不定,
  要捉住一只正飞的蝴蝶呢?
  它只有这一次的生命。(引自林庚《五月》)
  
  最后的仪式
  
  是谁谋杀了五月?五月的门虚掩着,我们却不得其门而入。为了被回忆,想象春天已经为艺术积累了雄厚的资源。这些方式多种多样,不妨借助电脑统计一下,唯独缺少现代的方式。想象春天的方式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我们已不能重复其中的某一个细节,在人籁终于战胜了天籁的今天。我们住在钢筋混凝土浇铸的鸽子笼里自以为乐;抑或遥望田园,徒有羡鱼情。春天的抒情诗,是农业文明的专利。春天写作的终结,是和田园文明一起式微的。当春天开发成了旅游资源,这是人类文明所不曾料想的事件。如马克思所预言,资本市场以其不可抗拒的诱惑,向世界各个角落挺进,把小市民的伤感、少女的贞操和田园风光一起扫荡殆尽。你看这个季节的都市:“春天鼓动得人心像婴孩出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里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的身心里寄予,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现在女人都不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这是钱钟书笔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都市的春天做着徒然的困兽斗。囚禁在花园和客厅里的春天,抽了鸦片,奢侈中混杂着葱蒜和脑油的味道,沆瀣一气、污秽不堪、一副病怏怏的身体。
  
  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着花香,浓得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熏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忌,与吃荤相去几无了。(引自钱钟书《围城》)
  
  春天转变为记忆,如遗失在地面的光碟,停泊在回忆的远方。或者把春天制作成一幅画面,作为电脑视屏的窗口,让我们日日默然相对、望梅止渴。
  追忆,已经不可避免成为后现代社会想象春天别无选择的最后方式,这是技术主义时代付出的代价,现代人应为此忏悔,为乡土春天举行一次招魂仪式。在神业已解体的时代,有谁为她唱挽歌呢?何其芳的诗里,“最后的田园诗人正在旅馆内,用刀子割他颈间的蓝色静脉管”(引自何其芳《送葬》)。海子清澈的眸子里的春天,俨然已是川端康成“临终的慧眼”。海子无法返回他的故乡,他这样吟唱:“我是浪子,我戴着水浪的帽子,我戴着漂泊的屋顶。灯火吹灭我,家乡赶走我,来到酒馆和城市。我本是农家子弟,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年轻的乡村教师,从教会师院毕业后,在一个黎明和一位淳朴的农家少女一起陷入情网,但为什么我来到了酒馆和城市”(引自海子《浪子旅程》)。因此,返乡与死亡一样神圣,便成了海子的最后选择。海子只能到那个只能去不能回来的地方旅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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