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化尘俗而归自然
作者:国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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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林宗此言,以具体的意象作譬喻,摹写人物之神采风韵,以寄托玄远之趣,极富文学趣味,同时也表现了他独具匠心的艺术心灵。此种批评方式不但影响日后的人物评论,且转用于文学,造成后世之文学批评中以具体之意象、比喻抽象的风格之评论性与艺术性合一的特色,影响可谓深远。而叔度器度深广之无与于前人之“德行”标准,林宗之能有相契的了悟,都表示了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俚,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本篇是描写名士所倾慕的生命情态最典型的佳作。牟宗三先生曾以“惟显逸气而无所成”、“此是天地之逸气,亦是天地之弃才”描述士的生命形态观。本篇所载,则王子猷的行径,恰为这种“惟显逸气而无所成”的生命最具体的表现。“乘兴而行,兴尽而返”则可造门不入,然则子猷已超脱出事务而特显飘逸之风神矣。魏晋玄风引发了此种独特的生命,亦惟在当时的时代风气下,人们才能真正欣赏此种“逸气”、“弃才”,而有相契的了悟。该文以清丽之笔,抓住生活的细节,不经意地勾勒出名士飘逸的风神,殊为不易。
魏晋以降,有关人物风姿、生活情趣之鉴赏的散文,写得最多、最具特色的,要数明、清的小品文了。由于从《世说新语》到明、清的小品,叙述观点已从第三者的追述,变为第一人称的自我抒发,所以文章的重点也自然由人物风姿的品鉴,转为生活情趣的赏玩了。
这类文章,表现的是作者对种种讲究、雅致的生活情趣之追求,以挥洒他们闲适,高雅的生命风神。不拘形式,上至宇宙,下至茶酒,随兴而写,使文章与生活打成一片,是生活的文学化,也是文学的生活化。于是,在彼等清新轻盈的笔下,我们更易与作者沉浸于闲情逸趣下的生命风姿直接共享。
小品文骤兴于晚明。它的兴起,显然与当时流行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之文学理论大有关系,但更根本的原因,则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在弥天盖地的政治高压与诈伪鄙俗的社会风气下,为自绝于卑污流俗,所挣扎出、开拓出的一片纯然美趣天地。所以在他们雅致的生活情趣背后,我们更可以发现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苦闷。袁宏道有诗云:“书生痛苦倚篙篱,有钱难买青山翠。”正可道出此辈人士彷徨苦闷的心境。
然而,这些知识分子人既不能、不愿正面担当人间的苦难,所以他们的生命也就不受扭曲、不致破裂,而其作品也自然缺乏一份撼人心魄的悲壮之美。在他们孤芳自赏的人生态度下,其作品的内容虽无所不包,无所不谈,却不外以观赏人生的态度,表现他们的闲情雅致,而形成机趣横溢、清丽可喜的文字。试看袁宏道的《雨后游六桥记》:
寒食后雨,予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午霁,偕诸友至第三桥,落花积地寸余,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去。
这种文字,不讲究形式,不做修饰,也不寄寓大道理,信笔写来,即成佳趣,而作者不系不缚的生命情趣,就在不经意的点染下,毫无滞碍的传达出来。这正应了他自己所说的话:“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多本色独造语。”但我们也不应忘了,信笔写来之所以能成佳趣,正因为在作者高情逸趣的心境观赏下,才能捕捉生活的韵致啊!
我们再看看佚名文人所写的“冬”:
冬虽隆寒逼人,而梅白松青,装点春色;又或六花飞絮,满地琼瑶。兽炭生红,蚁酒凝绿。狐裘貂帽,银烛留宾;龙尾兔毫,彩践觅句,亦佳事也。至如骏马猎平原,孤舟钓浅濑,豪华寂寞,各自有致。
寒气凛洌的冬季,冰封雪飘,本是大地枯寂、万物黯然的季节,但在这位作者眼中,却处处充满了生机,似乎宇宙的奥妙、人生的佳趣,正在等待着我们去领受哩!这就是讲究闲适的生命情调的小品文作者所展现的天地!
然而,物极弊生,明、清小品文所标榜的讲究、雅致之生活情趣,本为脱却世网而表现为对俗情之超拔,后学却往往浮慕此种雅致的生活方式,故作姿态,附庸风雅,则其矫情又成另一种陷溺,令人不忍卒睹。小品文的优劣,当可由此分判。
从《世说新语》到明、清小品,我们可以发现先人在面对人生困局时所表现的另一种人生智慧。他们以超脱浊世的艺术心灵,化解了生命中的深刻矛盾,也创造出了不染人间烟火的机趣横溢、韵致十足之美文。这在人类生活逐渐物化、僵化的现代社会中,无疑更会引发人们无限的遐思!
文学固然是以艺术性的呈现为最后的归趋,但艺术性是要顺着题材的内涵而展开的,智与美融合的散文,综合了作者超越凡俗的洞察力与纯熟运用语言文字的能力,使道理的表达不流于抽象的声明陈述,也使艺术想象力的发挥不流于幽邃幻思的迷漫泛滥,因而这种“智”与“美”融成的有机体,不仅具有深远的旨趣,更具有形式的魅力。于是在表达一般性人生智慧与体验,或是具体性的历史、社会之透视的散文中,作者得由内容的把握,进而走向艺术性的把握,使这些作品在闳大博富的深情至言中,别见山高水深的艺术性;而在表达当境拔起、飘然脱俗之了悟及人物风姿、生活情趣的鉴赏之散文中,也能因作者生命境界的提升,得以触处生春,使作品的境界水涨船高,以表现出化尘俗而归自然与纯美趣的天地。这样作者的睿智、情思在这种艺术性的文字引导下,就更具有说服的力量,使读者乐意透过这一粒粒的细砂,去窥见大千世界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