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体系”之外的黑格尔

作者:邵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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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德意志民族性格的特点是严谨或许也没错,否则的话,他们造不出那么精致的汽车来。但我想,能代表这种严谨特性的是德国的科学家而不是哲学家。德国的哲学家,从康德、费希特、黑格尔直到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没有一个能称得上是严谨的。他们都不顾及经验事实的确定与可靠,只相信自己主观判断的真实性,而且,这种判断主要还不是来自经验观察,而是来自先验直觉。所以,他们不仅互相攻讦,就是本人的学说内部也充满矛盾。一件有象征意义的事情是,尽管黑格尔非常想进入普鲁士国家科学院去当一名院士,而且有文教部大臣阿尔腾斯泰因的鼎力支持,但直到他临终,这个愿望也未能实现。因为,以当时德国最伟大的科学家洪堡兄弟为首的那些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一致反对他进入科学院,国王和文教部大臣也只能尊重科学家们的意见。
  荟萃了那么多伟大哲学家的德国哲学当然也是德意志民族精神的一部分,只不过不是严谨,而是另一种性格:强悍!尽管这些哲学家彼此间并不买账,互相批评是家常便饭,但他们都体现出一个共同的倾向:崇拜强者。这种强者崇拜适应了德意志人凝聚成一个统一的民族的时代要求,因而成为德意志民族性格的组成部分。当然,也不幸地成为他们发动两次世界大战的文化基因。
  先看下面这些话:
  
  大自然使人类的全部禀赋得以发展所采用的手段就是人类在社会中的对抗性。”“在人类目前所处的文化阶段里,战争乃是带动文化前进的不可或缺的手段。唯有到达一个完美化了的文化之后——上帝知道在什么时候——永恒的和平才对我们是有益的,并且唯有通过它,永恒的和平才是可能的。
  
  人类若是也像他们所畜牧的羊群那样温顺,就难以为自己的生存创造出比自己的家畜所具有的更大的价值来了;他们便会填补不起来造化作为有理性的大自然为他们的目的而留下的空白。因此,让我们感谢大自然之有这种不合群性,有这种竞相猜忌的虚荣心,有这种贪得无厌的占有欲和统治欲吧!没有这些东西,人道之中的全部优越的自然禀赋就会永远沉睡而得不到发展。
  
  天哪!这是那个宣称“人是目的,不是手段”的康德说的话吗?可确实是他说的,就是那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终身埋首于哥尼斯堡大学教书的和蔼老头儿说出的话!可这些话一点也没有文弱气,却充满了凛冽的杀气。
  与康德相比,黑格尔就更加斩钉截铁,更加决绝。康德可能出于仁懦的良心,声称经过战争的冲突后,还能实现永久和平,为此,他还设想了一个世界政府或国家联盟之类的理性组织。黑格尔讥讽这种念头是不能成立的空想,在他看来,和平就意味着僵化,战争不仅不是绝对的罪恶,甚至还有更崇高的意义,通过战争可以保全各国人民的“伦理健康”。对他的这种学说,自由主义的英国哲学家罗素惊恐地表示:“如果承认了,那么凡是可能想象到的一切国内暴政和一切对外侵略都有了借口。”
  和他推崇战争的逻辑一致,黑格尔哲学是强者的哲学。他从来不同情弱者,在他看来,伟大人物对弱者的伤害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在伟人实现自己伟大使命的过程中,难免要“践踏许多无辜的花草,蹂躏好些东西”。他很极端地说:“一个有钱人,就算是把钱挥霍在奢侈方面,也比把钱掷给懒汉和乞丐更合公道;因为当他挥霍的时候,也有许多人拿到这笔钱,至少有这个条件,就是他们曾经辛苦工作才能赚到这一笔钱”。这种强悍的风格到尼采那里是以更为简洁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什么是善?凡是增强我们人类力量感的东西、力量意志、力量本身都是善”。“什么是恶?凡是来自柔弱的东西都是恶。”“什么东西比恶行更有害呢?这就是对一切失败者和柔弱者的主动怜悯,基督教。”尼采在表达形式上似乎远离了德国哲学的传统,他从不屑于玩什么构建“体系”之类的花架子,只是直截了当地表达一切自己想说的话。但在精神气质上,他与康德、费希特、黑格尔诸人是一脉相承的。他对基督教作了激烈的批判,其实也是黑格尔精神的继续,当他喊出“上帝死了”的时候,只不过是把黑格尔已经做完的事情说出来了而已。黑格尔对基督教的批判已经达到了无神论的程度,他否定“灵魂不灭论”这个基督教的基石,对宗教活动和思想中的一切圣物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他嘲讽说,如果一个耗子啃了圣饼,那它就有了主的肉身,因而也该受人朝拜了。对教徒们所向往的天堂,他冰冷地回答说:“天堂是禽兽而不是人类勾留的园囿。”他还用自己那种深切的辩证法风格判定,教会生就是个腐败坯子,因为“教会的腐败不是偶然的现象,不是单纯的滥用力量和权威。……是它本身那种外在性,变成了罪恶和腐败。”比他稍晚一点的马克思已经敏锐地看到了他给基督教所造成的摧毁性的打击,指出,黑格尔已经完成了对“天国”的批判,现在,应该开始对“人间”的批判:革命!不过黑格尔之所以能对宗教如此放肆,也是因为有王室在他背后撑腰。为了争夺对欧洲的控制权,德意志的历代皇帝们和教会斗争了七八百年,在这些世俗君王的心里,宗教不过是糊弄愚夫愚妇的江湖把戏,没有丝毫的神圣性。所以,当有人向官府控告黑格尔诽谤天主教时,负责调查的枢密顾问舒尔茨(这人也是黑格尔的密友)借用黑格尔的片面之言,使事情不了了之。
  一切都过去了,在德意志人民创建民族国家的历程中,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和法哲学曾经迸发过激动人心的力量;当这个民族崛起、不可避免地走向对外扩张的时候,黑格尔的民族主义和国家崇拜也同样燃烧在他们沸腾的热血中;就是在德国人民已经深刻反省了纳粹罪恶的今天,也不能说已尽行荡涤了德国哲学中那种强悍的气质,他们只是把这种力量融入了经济活动中。那是一个民族的骨血,是一个民族成其为民族的重要原因。
  那么,黑格尔还有现代人能用得着的地方吗?当然有!不妨记住下面这个句子:“禽兽没有思想,只有人类才有思想,所以,只有人类——而且就因为它是一个有思想的动物——才有自由。”这句话在当代应当是个可以接受的时髦句子,很有自由主义或人文主义的味道,但却是出自那位崇拜国家和强权的官方哲学家黑格尔之口,他说过不少这类的话,至少不比他说过的国家主义的话少。其实,对这类思想家来说,如果不去死抠其“体系”应有的严谨的话,任何时代任何人都能找出为己所用的有价值的东西。毋庸置疑,这种理解是片面的,但同样不能否认的是,这种理解也是深刻的,因为,人们一向就是这么做的!事实上,“体系”之外的思想家才是真正发挥作用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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