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江南女科及薛己在明清的文化潜影

作者:费振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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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女医,取官户婢年二十以上三十以下、无夫及无男女、性识慧了者五十人,别所安置,内给事四人,并监门守当。医博士教以安胎产难及疮肿、伤折、针灸之法,皆按文口授。每季女医之内业成者试之,年终医监、正试。限五年成。
  
  这份文件在中国医学制度史上的意义,可以多方面探讨,最突出的是,在中国医学的性别研究中,它使我们的目光至少准确地延至帝国时期的唐代。
  中国历史上特少职业女性,如果有,那就是女医为最具职业特征者。但女医的工作,往往在宫廷的才有合法身份,宫廷女医在历史书写中,偶有机会得以露面,是沾了宫廷政治和人物的光,个别女医的名字,也仅仅成为宫廷历史的一点点缀。至于民间以医为业的女性,人数较宫廷为多,但身份复杂,面目暧昧,她们的技艺很难得到认可,书之历史的可能性则更加微乎其微。
  直到明朝,终于端倪初露,十六世纪初期的中国南方,名门女子谈允贤和她的《女医杂言》,出现在太湖地区的无锡县。通过谈允贤的典型例子,我们能够确认,因为上层社会和士绅家庭的需要,女医的医学活动合法进入社会体系,公开的职业女医因此得到一定的鼓励和认可。
  当然,谈允贤并非那个时代的异数,在她生活的周边,在整个江南地区更大范围内,那一时期,职业女医亦已呼之欲出。比如一位姓名不明的徐氏,她的丈夫徐孟荣是无锡地方上的文化人,丈夫去世后,徐氏用她世代家传的医术从事这一职业。由于她本人坚贞守节,作为女医,她获得了与个人美德相符的社会声誉。徐氏等一批女医,从男性儒医的传统格局中,划取了一块领地。对她们的来说,女性与儿童将成为她们发挥技艺的对象,她们也靠这些医疗专科,分享男性的医学权力。女性从长期的历史限制中突围,也许医学是唯一可能的取径,对此,新儒学的价值规范表示了它的通融和默认。考虑到明代文化专制对待女性苛刻的贞洁要求,男性医师与女性病人的接触障碍更大,而民间“三婆”亦因她们名声不良威胁到深闺里的安全,可明朝的女人也必定是要怀孕、生育和生病的,怎么办?这个由男女性别隔离造成的现实处境,反而对职业女医提出更多需求,促使职业女医兴起。江南社会较之其他地区,看来要求更为迫切,这里的经济文化在明朝中期极为发达,城市和乡村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士绅社会,士绅家庭的女性由于文化教养,于男女大防看得更重,对身份低下的江湖“三婆”防范更严,所以只有那些道德良好、出身世医家庭、受到儒学经典教育的女医,才是她们的首选,被邀请到闺帏,为她们诊疗。遭逢如此社会氛围,职业女医肩负时代和社会重任,应时而起,蔚然成为气象。
  谈允贤的祖父谈复本人是医师,他又入赘到本地另一位著名世医黄遇仙的家中,黄的女儿,即谈允贤的祖母,自然也是医术精明的女医。尽管谈允贤出生后,她的父亲谈纲放下医学走上仕途,到南京任职,然而她们家的医学传统却没有丢弃,这使她从小就生活在浓烈的书香药香环境中。受家学影响,更直接来自祖母的亲自教导与授受,谈允贤在诗书之外,很早就开始学习重要的医学经典《难经》和《脉诀》。她的医疗实践,开始于她成为母亲并成功地为自己的孩子治病,在诊断和药方上,她最终获得祖母的认可。但直到严格的祖母去世后,有一次她自己生病长达七个月,梦中得到祖母指示方药,并且要求她行医术以济人。谈允贤依方调治,病好之后,她这才最后确定做一个职业女医的决心。谈允贤在《女医杂言》自叙中,讲了一个有关她自己的传奇故事,目的显然在为她的医学寻找更为强大的道德支持,虽然她有良好的家世和儒学文化背景,但比起来自于天理人道的授权,对她成为职业女医更有至关重要的说服力。当谈允贤担负起“济人”的社会职责时,她就有了天经地义的合法性理由。如果她的理想是跻身于男性名医行列,那么她更需要说明,所有这些个人目标并非女人大胆妄为的僭越,而是秉承天命,她和男性一样,身负不容置疑的使命感。这样看待谈允贤的故事,并非一定如费侠莉所说,出于巫的传统而争取女性社会地位,而是女医的权力必要正统思想加以正名。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当谈允贤五十岁出版了她的著作时,为这本书写序言的亲友,不是从医学技术的角度,而是从道德角度,强调了一位著名女医的社会和文化荣誉。
  在漫长的岁月里,谈允贤终成一代名医,尽管作为职业女医,她在取得医学权力的过程中,遭逢种种曲折和困难,然而她在九十三岁高龄逝世之前,可以说她的业绩和著作,代表了吴中女医的公开成就。她晚年获得的医学声望,不仅对她被罪死亡的儿子和孙子有所帮衬,而且她通过儒医内科和民间外科技术结合,治好众多疑难病患,她的奇妙治法在民众中广为传颂。十六世纪,因为谈允贤,女医亦成为江南杏林的传奇和骄傲。
  大量的医学临床实践,不一定全被记录在案,《女医杂言》三十一例病案,可能仅是谈允贤写下的很少一部分心得。其中主要为女性慢性病的诊断和治疗,她的医疗风格,体现了女性细腻平和的特点。我这里主要不是指她怎样把古方、局方与当代名医名方结合起来,得其折中之法,而是说谈允贤对她所医治的女性对象的认知,是建立在亲密接触上的平等对话,是对她们情感和生活的仔细观察,是来自于女性对女性身体的同情,所有这一切内化为谈允贤的医学思想,最后反映到她的技术方法之中,形成她的风格。在谈允贤这里,作为医学对象的女性的身体和性别,得到更为亲切的医学认识,她们受社会压制的声音也得到放大和彰明。《女医杂言》中有则医案颇见意味:“一妇人,年三十二岁,其夫为牙行,夫故商人,以财为欺,妇性素躁,因与大闹,当即吐血二碗,后兼咳嗽,三年不止,服药无效。其先有止血凉血,次用理气煎药,再用补虚丸药。四生丸(出良方),去生荷叶,用生地黄、扁柏叶,加黄连、山栀仁、杏仁、贝母各二两。”
  四生丸,出于薛己《校注妇人良方》,方歌云:四生丸中三般叶,侧柏艾叶荷叶兼,生地合用为丸服,血热吐衂效可验。妻子吐血而得血虚症,但起因却是“以财为欺”的商人丈夫激怒了她,愤郁之下,情志不遂。所以需理气补虚,方为对症。
  城市商人家庭中,女子受财力之欺,其身体和情感欲望遭致伤害,这是最好的关于明代女性日常处境的一种医学解说。这些城市商业阶层的普通女性,本无可能被历史记录,而谈允贤通过她与女性对象的对话,通过医学给予她的书写权力,得到关注和表达。从女性文化史的意义上,谈允贤终归不能轻易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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