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封建政治家的宿命
作者:雷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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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迪以“姻党”的由头罢了相,心里当然怨恨吕夷简,便上奏弹劾吕,罪状两条:一,私交荆王赵元俨;二,将门下僧惠清补为守阙鉴义(官名)。吕夷简也请求自辩。皇帝派人调查的结果是:第一条查无实据(亲王私交大臣固为法纪不容,但“私交”与正常交往的法律界线很难确定);第二条更滑稽,为惠清授官的有关文件竟是李迪本人签发的。而且当天吕夷简根本没有到中书省上班。面对证据,李迪一时无词以对,惶惧交加,竟未能说明惠清补官一事完全是吕夷简的决定,他只是当班签字发文。结果是,本来罢相后还能以资政殿大学士的身份留在京师,此时却被贬为密州知州。事后,他感慨地对别人说:“吾自以为宋璟,而以夷简为姚崇,不知其待我乃如是也。”辛酸的况味颇让人同情,只是类比于前人不够准确。姚比宋年长资深,宋是姚举荐的接班人,彼此并不构成权力场中的障碍,而李迪与吕夷简的情况正好相反,一位老资格而又不甘寂寞的副手是任何一把手都必欲去之而后快的。
李迪走了,补上来的是王曾。王曾、吕夷简本是老搭档,但这回重逢,位置却掉了个个——先前的老上司变成了自己的副手,地位的变化不能不带来心境的改变。吕夷简当参知政事的时候,作为宰相王曾的助手,政治上跟得紧,工作上肯卖力,特别是十分尊重领导,刘太后是接受了王曾的提议,才让吕当上了次相。不久,王曾被罢,吕成了首相。五年后,张士逊卷土重来,不到半年又卷土而去,重登相位的吕夷简碰上了次相李迪,两人关系处不好,吕就支持王曾获得枢密使的任命,想以此钳制李迪并最终把他赶走。不到半年,李迪被挤走了。取代李迪的就是王曾。当时吕夷简的亲信、参知政事宋绶曾对吕说:“王曾和您,交情深厚,理当善待,可别像对李迪那样。”吕夷简笑着说:“那当然,当然。”宋绶又说:“您已经是首相,让王曾当次相就行了。”吕说:“就算我比他低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态度像是很诚恳。
可是王曾就职以后,很快就发现工作不好干。吕夷简听不进不同意见,凡是他说了的就是定论,再无讨论的余地。两人意见不合发生争论时,最后总是“夷简专决,事不少让”。王曾毕竟是多年的老宰相,吕夷简是后辈,也是曾经的下属,过去毕恭毕敬,现在咄咄逼人,实在是觉得难以隐忍,于是提出辞职。吕夷简为了避免招来物议,也打了辞呈。两个宰相辞职,皇帝产生怀疑,先找王曾谈话。对他说:“卿亦有所不足邪?”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你怎么也闹个人主义情绪啊?”仁宗这样问,是因为王曾在朝中一向以方正持重著称,是一个“禁止皆有常处,人莫敢干以私”的君子。事情弄到这一步,王曾也无法保持大度了,索性把自己所知的吕夷简“招权市恩”一类违纪行为通统揭发,其中有些只是风闻而并无确证。仁宗诘问夷简,夷简要求对质,双方在帝前争执不休,皇帝很不高兴,最后结论是:吕的工作作风确实有问题;王的揭发材料也有失实。两人同时罢相,一个贬知许州,一个贬知郓州。
吕夷简临走时,举荐了王随和陈尧佐两人为相。这两个是庸才,他估计他们干不下去,过不了多久,皇帝又要把自己找回来。然而,如意算盘落了空,王、陈两人虽然不到一年就辞职了,但皇帝找回来的却是在相位上三进三出的张士逊。直到康定元年(1040年),张士逊请老致仕以后,吕夷简才重新拾回了相位。这回干了两年半,心力交瘁,主动请求退休。
三、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工于心计,深险莫测
吕夷简是个强势人物,生性好斗,斗争的对象除了那些对他的权位构成潜在威胁的竞争对手,也包括所有得罪过他或为他所不满的人。凡有过节,他必报复,而且因为这些大多是地位、影响在他之下的人,他往往不动声色,甚至故作大度,实际上,是深藏不露,“玩儿阴的”。
早期的典型例子是废后事件。郭皇后因为在仁宗面前说了两句实话(前面已经提到),他一直伺机报复。很快,机会来了。明道二年,皇后和尚美人争风吃醋发生斗殴,误伤了劝架的皇帝,皇帝忿不过,便找辅臣们商量,说要废掉皇后。这是气头上的话,皇帝其实还没下决心。吕夷简却抓得很紧,他为了避免引起仁宗的怀疑,本人先不出面,而是怂恿一向好出风头而又有求于己的范讽表态:“后立九年无子,义当废。”然后他大义凛然地附和,定下调子,促成皇帝下决心。以范仲淹为首的大臣们数十人围堵宫门,高呼口号,反对废后。仁宗下诏,要他们去中书省反映意见。当时在中书省的情况,史书上有这样一段描述:
(孔)道辅等语夷简曰:“人臣于帝后,犹子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固宜谏止,奈何顺父出母乎!”众哗然,争进说。夷简曰:“废后自有故事(先例)。”道辅及仲淹曰:“人臣当道君以尧、舜,岂得引汉、唐失德为法?公不过引汉光武劝上耳,是乃光武失德,何足法也?”夷简不能答,拱立曰:“诸君更自见上(皇帝)力陈之。”道辅与仲淹等退,将以明日留百官揖宰相廷争。
这些人一散去,吕夷简上奏说,“台谏(言官)伏阁请对,非太平美事”,连夜制定了处理办法,第二天早朝前,不让他们有纠集的机会,就一一宣布了处分决定:对其中的骨干分子贬黜外郡,当天就押送出京,甚至回家准备行李都来不及。至于附从者各“罚铜二十斤”,以儆效尤。
从这件事和范仲淹结下“梁子”以后,吕夷简打击和排斥范,可谓坚持始终。范仲淹有声望,下放了两年,于景祐二年(1035年)调回京师任吏部员外郎,比过去更爱发表意见,吕夷简叫人提醒他:“待制(衔号)侍臣,非口舌之任。”可范的答复是“言论正是侍臣的职责”,一如既往地“言事无所避”,并且在人事权方面对宰相提出质疑,甚至在奏章中影射吕夷简是汉朝促成王莽之乱的张禹。吕“大怒,于帝前诉仲淹越职言事,荐引朋党,离间君臣”。范仲淹也为自己声辩,毕竟因为官小,出言无状,又被贬到饶州。朋党这顶帽子,后来一直给范带来极不利的影响,而且累及了好些与他关系比较亲近的官员,如王质、尹洙、余靖、欧阳修、蔡襄、苏舜钦等,这些《宋史》里有传的名臣,他们那些年在吕夷简的手下可都是挨过整的。好在景祐四年(1937年)吕夷简就罢去了相位,到康定元年再度为相,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还可以举个例子,看看吕夷简对待同僚和下属的心机之深。
参知政事宋庠,是状元出身的才子一流人物,很受仁宗的器重。吕夷简在中书省素来独断专行,只有宋庠经常跟他对着干,令他十分恼火,可是因为宋庠有皇帝罩着,没机会下手整治。1041年(庆历元年),范仲淹在前线和西夏赵元昊互通书信的事反映到朝廷来了,廷议该怎么处理。由于事前吕夷简曾单独对宋庠说:“人臣无外交,希文(仲淹)乃擅与元昊书,得其书又焚去不奏,他人何敢如此?”宋庠听了,以为吕从皇帝那里得到了什么授意要重治范仲淹里通外国之罪,此时不假思索,厉声脱口而出:“范仲淹当斩!”枢密副使杜衍质疑道:“仲淹之志出于果忠,欲为朝廷招纳叛羌耳,何可深罪?”争持不下,宋以为吕一定会“出言助己”,谁知这时吕夷简“默然,终无一语”。直到仁宗征求他的意见,才不紧不慢地说:“杜衍之言是也,止可薄责而已。”他一表态,其他人也附和杜的意见,当场令宋庠“仓皇失措”。事后朝野都指责宋庠是陷害忠良的佞臣,不知道他其实是上了吕夷简的当。就为此事,宋庠被挤出了中书省,下放扬州,而且落下个里外不是人,好长时期抬不起头来。
吕夷简在权力场中所使用的政治伎俩令人厌恶,然而,史籍却并未将其列入奸恶一流。《宋史》里说他“于天下事,屈伸舒卷,动有操术”,“虽数为言者所诋,帝眷倚不衰”云云,都只能算是褒贬之间模棱两可的话。只是在提到排斥范仲淹的问题时,用了六个字的考语:“时论以此少之”。评价可谓宽松。他死后,之所以躲过了某些批判和声讨,除了说明他一生正面的表现还是占有相当的分量,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在政治领域内道德评估的尺度被大大放宽了。这是一种通过无数次检验的实践理性的需要——不如此,你会觉得封建的政治家里找不出什么好人。随着国家的开放政策,在汗牛充栋的传记和回忆录里,提供了许多过去封闭的信息,政治家们在公众面前显露出历来被遮盖的一面。人们缺乏承受这些信息的心理准备,常常因为习惯认识受到冲击而产生惶惑和遗憾。已经贴上了标签的奸恶之徒,倒还好说——反正就是那么个玩意儿,什么事干不出来?而那些被定性为正面英雄人物的(或调和鼎鼐的宰辅重臣,或呕心沥血的封疆大吏,或披肝沥胆的老元戎,或为民请命的强项令),怎么也会做出那等或凶恶、或无耻的阴暗勾当!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其实,人性的发展与进步是一个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积累的过程,也就是说,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人性就会进化到什么程度。政治家也是人,在专制体制下,他们围绕着权力斗争的所有作为,很难用一般的道德标准去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