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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亲吻胡适的前后
作者:蔡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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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11月,女作家苏雪林给胡适写信,赞扬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持论稳健,态度和平”,同时攻击以鲁迅为首包括郭沫若在内的“左翼作家”,说他们“灌输赤化”,“抱定了只问目的,不问手段的宗旨,必要时什么不光明的手段都可使出”〔21〕。胡适于12月14日给苏雪林回信,说:“不知为什么,我总不会着急。我总觉得这一班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他们用尽方法要挑怒我,我总是‘老僧不见不闻’,总不理他们。……我在1930年写《介绍我自己的思想》,其中有二、三百字是骂唯物史观的辩证法的。我写到这一页,我心里暗笑,我知道这二、三百字够他们骂几年了。”又说:“今年美国大选时,共和党提出Governor Landon 来打Roosvelt,有人说:‘You can’t beat somebody with nobody。’只要我们有东西,不怕人家拿‘没有东西’来打倒我们。”〔22〕后来苏雪林把这封信发表在1937年2月于武昌出版的《奔涛半月刊》创刊号上,而被郭沫若看见了,郭沫若一再引为口实,三番两次痛批胡适。到了1952年10月27日写的《金文丛考》的《重印弁言》时,还心中愤愤不平地写道:“……我准备向搞旧学问的人挑战,特别是想向标榜‘整理国故’的胡适之流挑战。……胡适之流,代表买办阶级的所谓‘学者们’,在当年情况,更自不可一世。胡适曾大言不惭地这样说过:‘今年(1936年)美国大选时,共和党提出格法诺·兰登来打罗斯福,——有人说:你不能拿没有人来打有人。我们对左派也可以说:你不得拿没有东西来打有东西。只要我们有东西,不怕人家拿没有东西来打我们。’这位标准的买办学者,你看他是怎样盲目而无知,因此,我就准备拿点他们所崇拜的‘东西’来‘打’这个狂妄的家伙。结果呢?我们今天也已经看得清楚,那自称‘有东西’的家伙,究有的是什么东西了。”此时的郭沫若已是中国科学院院长,在意气风发之时,不免有点过于得意忘形。学者余英时就指出,他在痛骂胡适“盲目而无知”的时候,竟暴露了自己的“盲目而无知”。余英时说:“胡适也许因为‘nobody’和‘somebody’在原文是双关语,即有‘微不足道之人’和‘重要的人’的涵义,无法直译成中文,因此才照引原语。这一点关系不大,姑且放过。妙的是郭沫若把Governor Landon译成了‘格法诺·兰登’,硬把当年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Alfred M.Landon改了名字(兰登当时是堪萨斯州的州长,所以报刊上以Gorernor Landon称之)。中国学人不通英文毫不可耻,且可免‘买办’之嫌。但郭沫若是译过英文诗的人,而且为了英文翻译的问题还和胡适打过笔墨官司,自负对英文的理解能力未必在胡适之下。现在为了指斥胡适‘盲目而无知’,又自作聪明把胡适原文中的英文一一译成中文,然而竟把‘Gorernor’这样一个最普通的字音译为‘格法诺’。译者的诗人想象力诚然可惊,但却远远不是我们普通读者所能想象的了。如果当年胡适读了这篇《弁言》,反问这位‘中国科学院院长’:难道‘格法诺’也是你的‘东西’之一,拿来‘打’我胡适这个‘狂妄的家伙’的吗?我不能想象郭沫若究竟会怎么回答。”〔23〕
1937年5月19日到24日的一星期不到中,郭沫若在日本写了《借问胡适——由当前的文化动态说到儒家》一文,那是针对胡适1934年12月发表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的长篇学术论文《说儒》而来的。当时《说儒》以其新颖、开阔的论点,而受到学术界的普遍重视,可说是胡适的一篇力作。1937年7月25日,郭沫若以杨伯勉的化名,从日本乘船返国。当船经过黄海时,他看着汹涌的波涛,去国十年,感慨良深,提笔写下了《归国杂吟》的诗篇,其中有“四十六年余一死”的句子。郭沫若此时想到十年辛苦耕耘,却无人知晓,若能以此篇文章一举驳倒胡适,也余愿足矣。但他万万没想到,这篇文章在7月20日上海《中华公论》月刊第一卷第一期刊出时,正是抗日战争爆发没几天,他这篇自认是批判胡适最重要的文章,竟被大时代的浪涛给吞没了,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
郭沫若在《借问胡适》(后来改题为《驳说儒》)文中认为,《说儒》虽然“举证相当丰富”,但是从他所掌握的古文献,特别是甲骨文、金文数据和现代医学知识来检验胡适的文章,其论点和论据的阐释是很成问题的。郭沫若提出他的主要论点:(一)三年丧制是儒家的特征。根据《殷墟书契》卜辞所载,殷王(帝乙)二祀、三祀都有自行贞卜、自行主祭的记载,何尝是“三年不言”、“三年不为礼”、“三年不为乐”,怎么能说三年之丧是殷制呢?(二)《论语》所说的“高宗谅阴”,“阴”即喑,口不能言为喑;“谅”是“真正”的意思。高宗“谅阴”为“不言症而非倚庐守制”。(三)《易》的卦爻辞乃楚人馯臂子弓所作,孔子死后才出现。胡适根据章太炎对“需”卦爻辞的解释,来说明孔子以前的儒“柔懦而图口腹”,不能成立。(四)《左传·昭公七年》所载《正考父鼎铭》乃西汉末年刘歆所伪造,“《史记·孔子世家》中关于正考父的那一段话,也是经过刘歆窜改的”。(五)《诗·商颂·玄鸟》并非预言诗。(六)《说儒》的出发点是袭用他的成说而加以抄撮发挥的。
史学家邓广铭后来曾就胡适、郭沫若两说加以评论。邓广铭认为,郭文引用甲骨卜辞批驳胡适“三年之丧”为殷制的论断,是“论据确凿,辨析极为精辟的”;对“谅阴”的新解“也是可以接受的”;说《玄鸟》非预言诗的判断也是“比较合理的”。但是,郭氏“断言《周易》成书在孔子身后”,《正考父鼎铭》“出于刘歆伪造”,则“极缺乏证明”;至于说《说儒》的出发点是袭用郭沫若的成说而加以抄撮的,邓广铭则说我敢于斩钉截铁地断言其为诬辞。他说:“《说儒》乃是胡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基础上,因又陆续受到了章太炎《原儒》、基督教的《圣经》(《以赛亚书》)、傅斯年先生的《周东封与殷遗民》诸著作的启发而写成的;二则据我所知,胡先生对郭先生的文章是不甚重视的,郭文经他过目的极少极少,何能受其影响呢?”〔24〕而就其开创性而言,它更是胡适一生的力作,学者唐德刚在《胡适口述自传》中就这么评价过《说儒》:“适之先生这篇《说儒》,从任何角度来读,都是我国国学现代化过程中,一篇继往开来的划时代著作。他把孔子以前的‘儒’看成犹太教里的祭师(rabbi),和伊斯兰教——尤其是今日伊朗的Shiite支派的教士(agatullah);这一看法是独具慧眼的,是有世界文化眼光的。乾嘉大师们是不可能有此想象的;后来老辈的国粹派,也见不及此。”
郭沫若的古史研究的最后结晶,是1945年出版的《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学者余英时指出,“《十批判书》从中国古代的社会结构和发展开始,然后比较全面地‘批判’先秦各家的思想。不用说,在他的心目中,这部书已正式宣判了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的死刑。所以他在《后记》中有时指斥别人‘仍在梁(启超)胡(适)余波推荡中’,有时则干脆宣布‘今天已不是梁任公、胡适之的时代’,其弦外之音是很清楚的”。只是此时远在重洋之外的胡适,对郭沫若的吶喊是无法听见的了。
1943年,郭沫若写成了《屈原研究》以及《蒲剑集》中的一系列关于屈原的文章,甚至他在1942年还创作了《屈原》的历史剧。他对屈原的研究可谓不遗余力。因此他对于胡适在二十年前发表的读《楚辞》文中怀疑屈原其人的存在,认为屈原只是“一种‘箭垛式’的人物”,提出强烈的质疑。他指出,胡适根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文中有“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中间“把孝景丢开了”,便断言“《屈原传》靠不住,因而否定屈原的存在”,“理由殊欠充分”。他认为“‘孝文崩’应该是‘孝景崩’的错误”。对于胡适提出的传文有“五大可疑”,郭沫若也逐一作了辨析。他进而论证了屈原存在的理由,认为在司马迁之前,贾谊和准南王刘安的遗留文字,其中“贾谊有《吊屈原赋》,收在《屈原传》里面”,足见“屈原在贾谊的耳目中是存在的。贾谊离屈原仅有百余年,所在的地方又是长沙!曾经亲眼见过屈原的故老,都是有存在的可能的”。而刘安“是做过《离骚传》的人,那篇传虽然失传,但在《屈原传》中还保有一部分”,“关于《离骚》的来历,他也必然是有根据的”。关于《楚辞》的《卜居》、《渔父》虽经近人考证,不是屈原作品,但“一定是屈原的后辈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所作。两篇都寄托于屈原,那也刚好证明屈原是确有其人”,所以“《屈原传》在细节上纵使有疏失或为后人所窜改的地方,而在大体上是不能推倒的”。至于《离骚》,胡适说或可认为屈原所作,郭沫若则认为是屈原所作断无可疑。《九歌》,胡适说与屈原的传说绝无关系,郭沫若则认为也是屈原的作品,只是在风格上与《离骚》有些差异。关于《天问》,胡适认为文理不通,见解卑陋,全无文学价值;郭沫若则视为“空前绝后的第一等奇文字”,“那种怀疑的精神,文学的手腕,简直是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怎么能说成‘文理不通,见解卑陋’来呢?”而且,“单就它替我们保存下来的真实的史料而言,也足抵得过五百篇《尚书》”。二十年前胡适与顾颉刚等人,正热衷于疑古辨伪,因此会怀疑屈原的真实性,将其视为一个“箭垛式”的人物,甚至对《楚辞》各篇的文学价值都持否定态度。这情形到了1929年后,胡适在态度上有了极大的转变,他已从疑古转为信古了。因此当顾颉刚1931年介绍名丁迪豪的年轻人要和胡适谈《离骚》作品的年代时,胡适告之对无从证实又无从否定的考据,不要浪费精力于其中,显然胡适对当年在没有掌握更多的证据下对屈原的论断,有“昨是今非”之感。但若就《楚辞》的文学价值的评断,理性的胡适输给了感性的郭沫若。同为想象力丰富瑰奇的诗人,郭沫若是较能够了解屈原的幽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