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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瑞是“讲”出来的
作者:鸣 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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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用于自欺欺人。祥瑞,说白了是一种迷信,越是危乱之世,祥瑞反而越多。此何故?国家腐败,政局岌岌可危,帝业动摇,帝王们扭转颓势乏术,除了乞灵于祥瑞撑腰壮胆外,实在是智穷术竭。周密《齐东野语》举了一个典型,五代时王建父子居蜀(前蜀),祥瑞品类之多,堪称应有尽有,动物类除了“五灵”,还有巨人、白雀、白鹿等,植物类有嘉禾、木连理等,而天象则有甘露;频率之高,是“瑞物之出,殆无虚岁”。然而前蜀的社会现实毫无祥瑞可言:太子叛乱,大火焚宫;兵败于外,政乱于内,终致国灭君亡。虚拟的祥瑞并没有给王建父子带来好运,让他们的“形势就是好”的革命高调白唱了——不,应该说是调子越高垮得越快!
四是为纵欲享乐提供理论支持。宋徽宗沉溺声色,纵情宴游,是一个享乐主义者,老天爷“感应”到了,为之降“祥瑞”也格外“大方”,又是山石变玛瑙,又是山崩出水晶,又是溪流生金,加上草木鸟兽之珍,祥瑞利好消息实现了“月月讲”(盖无虚月)。至于芝草,更是弥满四野,为亘古未见之大丰收,密州太守李文仲一次献上“一纲”(三十万本),放了高产卫星,换来一顶本道运使的乌纱帽。皇帝的享乐主义,精明的蔡攸不唯“感应”到了,且进而开导说:“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有几何,何必自寻苦恼!”这番“娱乐死”的言论就更坚定了赵皇帝游戏人生的信念。他迷信道士,政和三年祀天,以道士百人为仪仗,令蔡攸为执绥官。君臣二人即兴表演的如下一段小品,令人叫绝。
帝装神弄鬼,称若有所见,并问:“在玉津围东仿佛有楼阁,是何地方?”蔡攸顺着主子的心思答道:“臣见云间楼台殿阁,隐隐数重,皆高地数十丈。”“可见人物否?”“见有道流童子,持幡幢节盖,相继出现于云阁,其眉目历历可识!”赵佶和蔡攸凭着善于发现“祥瑞”的异能,硬是编造出了一段神话故事,那不是一般的祥瑞,神仙直接出面,都要道君皇帝“零距离”接触了!
玩主宋徽宗要体味神仙腾云驾雾的感觉,居然别出心裁,命山区居民以油绢巨囊,于清晨囊得山间野云速送宫中,待皇上光临假山艮岳,即放纵其间,以供观赏游乐,名为“贡云”。
然而,祥瑞丰收而奇谲的神话并没有给赵佶的大宋王朝带来好运,反倒是加速了大祸临头,邦国丧乱,父子君臣做了俘虏,身死它乡。“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就算是天降祥瑞再多,也被赵皇帝及他最信任的六个心腹(民间称为“六贼”)挥霍成了“负增长”,如此腐烂,岂有不亡之理?
五是政治的需要。清朝所谓康乾盛世的三代君王,康熙很少谈及祥瑞,乾隆关注度也不是很高,唯雍正对祥瑞兴趣最浓,他当政十三年中,“祥瑞”又是大丰收。瑞象多多,仅举一例,雍正四年冬黄河水流澄清这一本属正常的自然现象,被雍正君臣大做了一篇“祥瑞秀”文章:群臣以为国家祥瑞,纷起称颂,雍正自然愉快接受,称天降祥瑞乃上天眷佑我列祖列宗,并为一大批官员加官晋爵,领导层皆大欢喜。年轻的皇子弘历为了博取父皇的欢心,也随波逐流献上《河清颂》一篇,主旋律是河清乃天降祥瑞,嘉奖皇上治国之道。有论者称雍正特别迷信,固不无道理,不过在我看来,雍正不断推出祥瑞首先还是政治需要,因为他的帝位得来不是“阳光作业”,而是暗室操作,猫腻太多;因为他的皇冠上沾满了兄弟的血。总之,因为他播种了太多的不稳定因素,所以他特别需要打“天意”牌,借助天力、天威来震慑人心,巩固帝位。他的讲祥瑞,其实是讲政治。而正常接班的乾隆继位仅一个月的时间,即颁布了“禁陈奏祥瑞”的谕旨,谓“海宇一道同风,众庶安居乐业,虽不闻瑞物之来,亦无损于太平之象,其或吏治民生,稍未协和底绩,即使休嘉叠告,诸物备臻,与地方治理亦毫无裨益耳”。一改其父热衷祥瑞之风,在位期间少言祥瑞,连他早年所作的《河清颂》亦明令予以删除。因为他知道当年自己颂的不是“河清”而是“皇位”。
四
在“天人感应”作为主导理论的社会中,要君主做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反映天意的祥瑞完全不在乎,那就有点难为古人了。但有头脑的帝王对待祥瑞,却可以保持相当的清醒和理智,像汉明帝、汉章帝即是。
永平六年(63)二月,王雒山出宝鼎,庐江太守献之。诏曰:“祥瑞之降,以应有德。方今政化多僻,何以致兹?……先帝诏书,禁人上事言圣,而间者立奏颇多浮词,自今若有过称虚誉,尚书皆宜抑而不省,示不为谄子蚩也。”十七年(74)春正月,甘露频降,树枝内附,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师。百官以帝威德怀远,祥物显应,乃并集朝堂,奉觞上寿。制曰:“天生神物,以应王者;远人慕化,实由有德。朕以虚薄,何以享斯?唯高祖、光武圣德所被,不敢有辞。其敬举觞,太常择吉日策告宗庙。”汉明帝不是闻瑞则喜,而是在表扬声中找差距,认为自己的执政向题多多,根本不具备享受祥瑞的资格;种种祥瑞,是上天对两汉开国皇帝的褒奖。他还由官员报告祥瑞联想到官员奏章中“颇多浮词”,明令对此要加以抑制。
汉章帝建初七年(82),岐山得铜器,形似酒樽,献之,又获白鹿。章帝认为,“上无明天子,下无贤方伯”,老天降这些瑞物所为何来?东汉明、章二帝所以能开创“明章之治”,与他们能反躬自省而不迷信祥瑞很有关系。
唐太宗的祥瑞观表现在下面一段话中:“比见群臣屡上表贺祥瑞,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后魏之世,吏焚连理木,煮白雉而食之,岂足为至治乎!”显然,李世民更加关注的是民生,认为人民生话富裕安定比什么祥瑞都重要。正因如此,他对下面的祥瑞处理也就顺理成章——尝有白鹊构巢于寝殿槐上,合欢如腰鼓,左右称贺。上曰:“我常笑隋炀帝好祥瑞。瑞在得贤,此何足贺!”命毁其巢,纵鹊于野外。
唐朝另一个以改善民生为瑞的皇帝是文宗李昂。《资治通鉴》记录了他和杜悰讨论祥瑞的一段史实:
及(杜)为工部尚书、判度支,河中奏驺虞见,百官称贺。上谓曰:“李训、郑注皆因瑞以售其乱,乃知瑞物非国之庆。卿前在凤翔,不奏白兔,真先觉也。”对曰:“昔河出图,伏羲以画八卦;洛出书,大禹以叙九畴,皆有益于人,故足尚也。至于禽兽草木之瑞,何时无之!刘聪桀逆,黄龙三见;石季龙暴虐,得苍麟十六、白鹿七,以驾芝盖。以是观之,瑞岂在德!玄宗尝为潞州别驾,及即位,潞州奏十九瑞,玄宗曰:‘朕在潞州,唯知勤职业,此等瑞物,皆不知也。’愿陛下专以百姓富安为国庆,自余不足取也。”上善之。他日,谓宰相曰:“时和年丰,是为上瑞;嘉禾灵芝,诚何益于事!”宰相因言:“《春秋》记灾异以儆人君,而不书祥瑞,用此故也!”
正因为把时和年丰、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当做上瑞,其他祥瑞也就无关紧要,文宗公开下诏:“诸道有瑞,皆无得以闻,亦勿申牒所司。其腊飨太庙及飨太清宫,元日受朝奏祥瑞,皆停。”
或许是物极必反,宋代最迷信祥瑞的真、徽二帝,他们的接班人仁宗、高宗却一改父道,不大信奉祥瑞。
皇祐三年(1051)六月,无为军献芝草凡三百五十本。仁宗曰:“朕以丰年为上瑞,贤臣为宝,至于草木、鱼虫之异,焉足尚哉!”这种祥瑞观很有些人本思想。
绍兴元年七月乙未,浙西安抚大使刘光世以枯秸生穗奏瑞。高宗曰:“朕在潜邸,梁间生芝草,官僚皆欲上闻,朕手碎之,不欲宝此奇怪。”乃却之。其后,孔庙生芝、重萼牡丹、灶鼎生金色莲华、彩山下生萱、莲同蒂异萼、芝九茎、瑞瓜等祥瑞频见,秦桧率百官称贺不断。秦桧死后,高宗说:“近年四方奏瑞,文饰取悦,像信州官员报称秦桧父祠堂生灵芝,那佞谀也太露骨了。”赵构能看出献瑞者意在“文饰取悦”、阿谀权贵,说明他头脑清醒看得明白。他对祥瑞所以比较理性,恐怕是从他老爹身上吸取了太多的教训,赵佶的悲惨下场不啻宣告了祥瑞的虚妄和迷信祥瑞的无聊。所以他干脆诏令全国不要再献瑞!在敢于破除老爹的祥瑞迷信这一点上,赵构还是蛮有魄力的。
五
中华祥瑞文化源远流长。长期习染积淀,百姓有了自己的祥瑞文化,主题不外巴望平安吉祥,过个好日子。其祥瑞符号可概括为三星高照,五福临门。他们也渴盼吃皇粮拿俸禄。庶民释褐当公务员,在华夏大地,至今都那么诱人,更何况古代呢。当然,在“吃了没有”作为“第一问”的国度,国民最大的祥瑞愿望是“年年有魚(余)”,吃饱肚子。
至于官家的祥瑞,抛开先民图腾崇拜那种原始形态,其后与文明相伴几千年的祥瑞,始终充当着政治生活中的报喜鸟,为各色政治人物所喜爱,祥为官而报,瑞为时而“生”。祥瑞,成了帝王包装术中最能唬人的大纛;祥瑞,成了权势者夺权和镇压异己的武器。盼祥瑞,是君主的心愿,因为那是“形势大好”的标志,是他坐天下得到上天授权的凭证,哪怕他的权杖是凭卑鄙权谋篡窃的,抑或是血腥屠杀抢夺的;报祥瑞,成了聪明人升官发财的终南捷径;造祥瑞,其实是上下皆知的假新闻。祥瑞,实在是需要它的人们“讲”出来的。即令当代中国,高产的“卫星”、“就是好”的高调,红彤彤的色彩、最最最的颂圣,以及注水的GDP、对数字888的迷信、赶着献礼的工程等,未尝不依稀可见祥瑞的影子飘荡其间。譬如工程,该一年完工的就老老实实干一年,这叫科学;而一旦被定为“献礼工程”,凭长官意志下“死命令”随意缩短工期,限某个节日必须提前完工、号称“政治任务”者,那就迹近“祥瑞”了,其质量以后每见“不祥”。坚持实事求是的路线,坚定不移执行科学发展观,就必须摈弃种种现代“祥瑞”。
祥瑞作为民俗,也就是祈求吉祥如意。除了有动乱癖,欲趁乱抢权的个别政治人物,平民百姓及大多数统治者,谁不喜欢国泰民安?彻底告别了“斗争哲学”的中华大地,这些年每逢节庆说得最多的一个词也许是祥和,吉祥和谐,人同此心。当然,真正的安定祥和的局面是做出来的,而不是“讲”出来的。就像拜年话尽可说“美梦成真”云云,而果欲使其“成真”,那是需要付出超乎常人的艰辛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去奋斗的,天上不会掉馅饼,机遇只垂青有准备的头脑。
渴盼吉祥,环球皆然。举凡中外大型运动会,无不精心设计一个吉祥物,即是例证。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是一个福娃家族,颇富中国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