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从一本万利到血本无归
作者:王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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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吕氏的处置,在秦王一生中已是难得的温柔之举,没有像对嫪毐那样满门抄斩,五马分尸。这对双方都好,吕氏宁死不辱,是英雄,秦王也因此免去了杀父或杀功臣的骂名。就字面看,秦王确实只是让他下放改造,以观后效,是他畏罪自杀,自寻死路。所以,后人骂秦始皇,很少利用这件事。至于吕氏是否有功并有亲于秦,从秦王曾“为其奉先王功大”,“不忍致法”,吕氏号称“仲父”十年,秦王也都认账来看,不是一张便条就能抹杀的。但小皇帝也寒心到了极点,还在娘胎里就被他卖了,尔后又带着异人扔下他们母子逃走,六年东躲西藏,几番险些丧命,特别是对其生母的玩弄,玩腻了,又转手他人,那种被羞辱的怨恨,被扭曲的病态无以复加,即便是生父,也早已亲情全无。从心理学的角度,始皇帝后来对世界的敌视,对他人的残暴其来有自,吕氏罪莫大焉。
除了感情的纠葛,秦王和吕氏更存在权力的冲突。史载,秦王“欲诛相国”,鉴于“为游说者众”,乃使其以“文信侯就国河南”。照理,吕氏该低调做人了。但他热闹惯了,耐不住寂寞,照样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以至“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史记》说“秦王恐其为变”,怕是那张便条出笼的主要原因。还有两件事也很能反映他们之间的矛盾:一是归政问题。秦王十三岁即位,二十二岁才得以亲政,吕氏身为辅政,迟迟不交权,按秦制,至少拖了两年。二是嫪毐之乱。在这场斗争中,吕氏没有任何作为,是他坐山观虎斗,想从中渔利,还是秦王有意撇开他,怕他乱中夺权?司马迁认为这是一个标志:“吕不韦由此绌矣”。
他们的执政理念也明显对立。在秦王看来,《吕氏春秋》无异于一部毒草。所谓“虚君实臣”,“大圣无事而千官尽能”,分明是以君臣制衡与皇权叫板,是想“挟天子令诸侯”,让皇帝当傀儡!至于“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反对世袭“与其子孙”,简直是想政权换主,江山易姓,犯上作乱,谋朝篡位了!对这些口号,秦王很恼火,但它太美丽、太动人了,不宜公开反对,只好另找借口,拿吕氏的人头祭旗了!“天下为公”出自《礼记》,蒋中正曾亲笔御书立于中山陵,但从吕氏到蒋氏,身体力行者,鲜矣!
吕氏有些主张不乏进步意义,虽说“不以人废言”,但就理论与实践的统一,其诚信度却是大可怀疑的。表面上以“天下为公”自诩,暗地里以天下为私物,以异人为赌注,贿赂安国君及华阳夫人,打水漂似的一掷千金。表面上广开言路,推出“一字千金”,激励上下对《吕氏春秋》找茬挑刺,骨子里以“一则治,异则乱”为既定方针,策划“阳谋”,引蛇出洞,拿读书人的脑袋寻开心。口头上大讲修身之道,鼓吹“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私下里大搞权钱色交易,无所不用其极。孔子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大概是有感于骗子太多。
曾流行一种怪论,说吕不韦是“伦理政治的献身者”,似乎他是带着高贵动机搞权钱交易的。纵观吕氏辅政十年,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照样穷兵黩武,照样重农抑商,暴秦照样是暴秦,很难为之洗出一番清白,磨出一段光彩。即便是西方通行的选举赞助,大多为某个体或小团体争一点有利的政策微调罢了,且要求在阳光下运作。而说吕氏“于邪门而步正道”,大话或谎言而已。权钱交易既互为手段,又互为目的,卑鄙手段与高尚动机从来无缘。或许,在其为吕氏正名的背后,还有什么别的难于启齿的东西。
四
吕不韦死了,但后来者层出不穷,摩肩接踵,贪官污吏多如牛毛。作为中国权钱交易第一人,吕氏对后世的恶劣影响,更在于他开“捐资纳粟”的制度卖官之先河。吕不韦为相第七年,规定“纳粟千石,拜爵一级”,此风一开,即成恶俗。此后,汉有“赀选”,唐有“入粟”,宋有“进纳”,元有“纳赀”,明有“纳米”,清有“捐纳”。自秦始,历代王朝虽屡经更迭,“官以贿举,政以赂成”却一以贯之。一部封建官场史,可以说是买官卖官大行其道,将天下买光卖光、自掘坟墓的完蛋史。
现任皇帝挂帅卖官,首推东汉的安帝和灵帝。安帝永初元年登基即“计金授官”,《后汉书》说“汉祚衰微,自此而始”。汉灵帝更是明火执仗公开卖官:一是“开西邸”,设置卖官机构;二是明码标价,公千万,卿五百万,县令长按县土丰瘠定价;三是赊官,富者现买现卖,贫者到任后加倍缴纳。从安帝到灵帝,卖官成风,贿赂公行,阎王与小鬼相接,龙种与跳蚤共舞,正常的封建秩序完全被破坏了,社会腐败昏乱到了极点。其间八十二年,十二人先后造反称帝,见于史载的农民暴动近百次,最终于汉灵帝中平元年爆发了席卷全国的黄巾大起义。
女人挟天子大肆卖官,始于唐中宗韦后。这便是中国官职制度史上的特殊怪胎——“斜封官”。鸡鸣狗盗、贪赃枉法之徒,只要向韦氏贿钱三十万,便可得到皇帝的“墨敕”,后扩大到上官婕妤及安乐、长宁、太平公主。任命书歪斜封缄送中书省,以示官帽来自非正常途径,颇有些黑色幽默。《新唐书·选举志》估算,中宗复辟六年间,批发水货乌纱“凡数千员”。冗官“内盈外滥,无厅事以居”,充当起各自女主篡位的帮凶。从神龙元年到开元元年,八年半发生政变七次,更换皇帝四个,唐中宗戴着韦后奉送的绿帽子,喝着安乐公主的毒酒一命呜呼。
宋元明清宰相级高官卖官卖国、吃里爬外者,如“公相”蔡京、“媪相”童贯、“隐相”梁师成、“奸相”秦桧;“卖官鬻狱”、“毒及编民”者,如阿合马、桑哥也弘;“嗜权酷贪、流毒天下”者,如严嵩;“贪墨无厌”、富可敌国者,如“和珅跌倒,嘉庆吃饱”。节度使戚方是个占山为王、抢钱买官的土匪;都统制吴曦是个厚赂请托、引狼入室的“债帅”;五品提刑西门庆是个一路银子、一泻千里的淫棍兼杀人犯;总督毕沅、巡抚福宁、藩司陈淮,人称“毕不管”、“福死要”、“陈倒包”。及至民国“贿选总统”,战后“接收大员”,当代“千万县令”、“五毒书记”,不一而足。
听听来自底层口耳相传的民谣吧:“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要当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吏部吃通贿,户部吃平余,兵部吃军饷,刑部吃赎款,工部吃侵冒,礼部吃举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要致富,动干部;要做官,钱铺路”;“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级移动;连跑带送,提拔重用”。这些不胫而走的民谣,寓严肃于戏谑,寓规谏于调侃,针砭时弊,承载民意,反映舆情。民谣是一个社会一个时代的“晴雨表”,是一张掩蔽的大嘴,其所蕴藏的智慧和力量是不可低估的,尽管它们来自无权无钱、欲哭无泪、欲告无门的草根阶层。
腐败问题,既有人性的贪婪,也有社会的缺陷,但其终极根源在制度本身。任何社会都存在腐败现象,但吏治的腐败成为最大的腐败,成为全局性灾难,成为不治之症,无疑是专制制度权力绝对法则的结果。一部权钱交易史,本质上是“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的历史。吕氏及其后裔们从一本万利到血本无归,从玩火自焚到殃及整个体制,历代王朝都没有跳出这个历史的怪圈。对此,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认为,必须从制度入手对症下药,他在《论法的精神》中提出“以权力约束权力”,即以权力的合理分解和有效监督遏制绝对的权力。这个命题显然指向了制度或体制变革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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