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内省的精神之美
作者:朱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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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思考与本我体验:《无法安宁·体内》:“与人交谈,听人说话,那些好的生动的语言总能融入我的体内。体内?是的。不是脑里,也非心里,而是体内……谁能找到体内呢?你能找到脑,你能找到心,可你找不到体内……就算你将大脑剖开,就算你将心脏切开,就算你将身体划开,你也只能看见脏器,看见血管,看见血液,看见好多的淋巴球,看见好多的神经纤维,看见细胞、蛋白分子以及原子和其他,你仍无法看见体内。只有激情燃烧之时,只有心灵颤抖之时,你才会看见体内的。看见体内迅速成形。每次成形都不一样,都随对象变化模样。”读周实作品,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他对自己的身体——这个“本我”的基础有种异乎寻常的关切。有时候是细致入微的琢磨和体会,有时候又有一种不能自主的不洁感。《无法安宁·洗肠》:“很久以来一直就有这样一个强烈的念头:把自己的肚子打开,掏出肠子,清洗一番。洗干净了,再放进去,人就清清爽爽了。总觉得自己不清爽。总觉得自己的肠壁上沾了厚厚一层黄油,又腻又滑,又粘又稠……这个念头缠绕着我,时不时地窜了出来……我感到被侵蚀了,我感到被吞噬了,开始讨厌自己了。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沾满油污,是个脏物,是个活着的垃圾桶,是个肉做的废品箱。怎么办呢?没办法。真的感到困扰极了……有些事情是奇异的,有些想法也很奇异。”经过了精神的洗肠,人变得澄明起来:《无法安宁·体内》:“没有体内的人,感觉是麻木的。体内弱的人,感觉是单调的。只有体内强大的人,感觉才是丰富的。你能看见体内吗?你能看见精气神是如何的旋转成星云的吗?那团星云看似模糊,实际却是又亮又明。”中国人在“超我”的层次上一向不缺乏思考,但常常忘记从“本我”出发,自我则更是被统治话语重点压制的对象,因此中国人的“超我”思考常常是冰冷的,有种不近人情的不舒服。很难想象一个不善于作身体思考、不善于作“本我”与“自我”之间交流的人,能诚实地思考“超我”。劳伦斯说:“如果我们听不到我们黑色血管中森林深处的吼叫,我们可以读真正的小说,听听那里头的声音”——《刀俎·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面有一种东西在向外倾倒,那东西就像滔滔洪水,要冲决堤岸,自由奔泻,最终却被一阵力量完完全全征服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热乎乎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就像一团一团的尘烟弥漫着笼罩了他的躯体。他的全身都是硬的,唯有两腿之间的阴茎软得只剩下一张皮。他是多么希望他再度坚挺起来呀!它曾那么强壮巨大!难道被剜掉两粒睾丸,仅仅就是两粒睾丸,便真的变得这样迷惘,这样丢魂失魄了吗?难道那两粒可怜的睾丸便是它的主宰吗?他真有点不敢相信!他试图让它再硬起来!他拼命想象着她的眼睛,想象那湖水般荡漾的眼波,想象她那乌黑的头发,想象她那白嫩的脖颈,想象她那圆圆的双臂,想象她那宽宽的臀部,想象她那如笋的手指满含柔情地伸了过来,伸到他的大腿之间……作为一个男人来说,通过肉体取得欢乐于他已是路断粮绝!那个能表现他的爱情、他的渴望、他的神秘、他的神圣、他的温柔、他的权威的东西,已经被一刀剜掉了,变成一个废物了!”这当然是写酷刑。但仅仅限于写酷刑吗?有了这样的文字就不是了。是酷刑下的人,人的身体话语,人的身体在跟人的灵魂对话和呼喊,本我向自我和超我的痛哭,自我和超我向本我的殷殷呼唤和哀鸣。这是多么深刻的悲哀,又是什么样的慈悲心和诗心才会这样真切地体验和表达呢?这样的体验和表达甚至是超越时代和历史、超越酷刑的,它是人性的共同。
周实作品中的身体思考,在现当代文学中是一个特殊现象。周实这些话语时而温暖时而冷酷,时而宽容时而尖锐,时而激情时而厌倦,时而轻灵时而凝重,但始终处于一种自觉的内省精神关照之下,或者,至少是努力挣扎着向内省的彼岸靠近。在这样的话语情境里,不管写性还是写酷刑,写复仇还是写爱情,自我接纳还是自我冲突,不管这样的体验和思考成功还是失败,它都强烈地表达着这样一个声音:以文学手段建构身体哲学这一整体话语的时代应该而且已经到来。
四、独特的诗性体验
《无法安宁》是散文诗,其风格较前述几部作品更自由、更随意。喜欢周实作品的读者有一个共同体会:无论什么题材,无论想表达什么看法或感受,周实写出来就好看。周实博客的大量热情回帖和铁杆读者的反应都证实了这一点:
一位资深作家这样评论周实作品:“天性!学不来的!”周实的确是个天生的诗人:敏感细腻、丰富多变、情绪转换快,思维飘逸或者干脆叫灵魂出窍,内心经常处于矛盾状态,感官触角细微,个性气质独特。周实作品到底好在哪里?风格清新?感情真诚?平实朴素?亲切温暖?形象鲜明?音韵优美?都对,但都不足以概括周实作品的独特魅力之所在。笔者认为:周实作品的最大特点是感性的强力表达和智性因素的完美结合。这可能与他独特的气质有关,甚至可能与童年时期的心理伤害有关,他的作品往往具有强烈的心理暗喻,并因此而产生作品高度意象化的能力。仔细读周实近年来的作品会发现,无论长篇还是短篇,无论何种体裁,这种高度意象化的倾向越来越明显,在作品中比比可见,就其创作痕迹看,大多数似乎都是先有意象后有文字的。
周实作品的意象化具有这样的几个特点:
一是整体化。诗体小说《性比天高》,就是在一个整体意象的基础上创作的。这里所说整体意象的含义,一是意象化写作贯穿整部作品;二是书中描写对象绝大多数都是意象化身。换句话说,这部小说是一个集合意象的流动过程。空间:作为离世者的“他”唯一栖身之地和复仇战场的草原,除“他”而外空旷无人,寂静和孤独到极点,他却在这里如鱼得水,上演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性的拯救和复仇的厮杀。时间:跨越古今或无古无今,一会儿是黄帝和素女,一会儿是“他”和“她”这两个模糊了时代感的男人和女人——似乎在现实世界中无所作为又无法立足,只能活在意象时空里的男人和女人。描写对象:除“他”之外,人格化的“他”的朋友黑马,作为“他”的性拯救者意象的女人,作为追杀和被追杀意象的黑鹫,作为仇恨和仇恨化解意象的公牛青龙和母牛白虎,作为在暗处潜伏者捕捉者意象的章鱼和蛇等等。《性比天高》就是由这些群体意象的交集以及性和复仇这两个交替主题构成。
二是通感化。这些由眼耳鼻舌身意的开放和交流组成的意象具有强烈画面感。《无法安宁》中的很多作品,形象、色彩、光影、动作鲜明,甚至具有各种生命体征。这是周实作品能给人以强烈印象的原因之一。在《美》这篇中美的意象化身:狐狸;形体和动作:窈窕、敏捷、一闪而过;色彩:火红;地点:隐隐在灌木丛中;意象人格:天真的诱惑;感官:目光是灿烂的鲜花、颜色和味道;意象的进一步派生:它有透明的宫殿——宫殿像浩瀚无边的海洋——所有的海水都是精子、都是孕育芬芳的奶液;它的行为:躲藏、永无止境的躲藏;它让思维结出果实,但给予方式是悖论式意象,吸血,留下青痕;然后又是悖论式人格意象:既温柔又残酷,与喜爱对象融为一体。美的存在和体现、传承、衍变方式,全都充满了悖论。全篇短短四百五十二字,用高度意象化的手法写出了一大篇论文甚至一部美学著作才能涵盖的内容,而文字却有立体化视觉效果。而且,情感很美,很温柔。这样的通感化意象是所有感官的综合意象,它与单一意象的平面化直叙化不同,具有更强烈的画面感,更强烈的冲击力,使用最俭省的文字,表达的内容却十分丰富。
三是悖论化。《无法安宁·寂静》:“你听,你听,它在说呢!听什么呢?我很惊讶。因为什么都没听见,听得见的只是寂静。‘寂静也能说话吗?’‘是的,寂静也能说话。不然,你怎知道寂静?’这是寂静在对我说。寂静在说什么呢?寂静在说它的寂静。”周实作品中有着大量悖论,除了那些悖论式发问外,还有悖论式意象,比如《性比天高》中杀鹫又爱鹫、男人和女人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男人对自我的喜爱和厌恶;《无法安宁》中对自我的细微体验和惊恐,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