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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烈文与《申报·自由谈》的革新
作者:康化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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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烈文深知有经验、有威望的老辈作家是社会的文化精英,也是办好刊物的中坚力量,他们对办好刊物有着“振臂一呼,群山响应”的作用,便频频地向鲁迅、茅盾等约稿。从黎烈文主持《自由谈》的1932年12月1日,至1934年5月被迫辞职的一年半时间里,鲁迅倾全力支持,给《自由谈》投稿一百二十五篇。由于国民党新闻检查处的查禁,“没有能够刊出”的有十篇,实发表一百一十五篇,全部收入其思想最辉煌、影响最巨大的《伪自由书》、《准风月谈》和《花边文学》三个杂文集。从此,黎烈文、鲁迅之间的编辑与作者关系,一跃而成心心相印的忘年之交。
《自由谈》上尖锐的时政杂文引起了国民政府的不满。在对立势力的围攻和上海市特别党部的压逼下,1933年5月黎烈文被迫发表了“多谈风月,少发牢骚”的启事,为防黎烈文在反对势力压迫下泄气,鲁迅马上发出《致黎烈文信》以宽其心,以解其虑。为支持黎烈文,鲁迅更加关心《自由谈》,抱病为之写出更多、更好的杂文。在《鲁迅日记》中,常常载有一边是“发热,倦怠”、“胃痛”、“热三十八度五”、“夜咳嗽颇剧”、“须藤(日本医生)会诊,并衡体重为三十七点四六磅”、“夜失眠”、“抽肋膜间积水约两百格兰”等等,一边却是“得烈文信,即复”、“烈文来谈”、“访烈文”、“烈文招饮于寓,傍晚赴之”、“注射后作《女吊》一篇,三千字”等等。鲁迅对黎烈文工作的支持,真可谓是“春蚕到死丝方尽”了。
以兼容并包的襟怀,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将刊物办得有声有色、多姿多彩,这也是黎烈文办刊的开放、民主精神。鲁迅、茅盾等的针砭时弊的杂文写作,起到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作用。当时,“左联”青年纷纷出动,老作家也大力支持。陈望道、夏丏尊、叶圣陶和周建人等都写了许多杂文;从事创作的人,如老舍、巴金、沈从文、张天翼等都寄出了很多作品;连并非新文艺的作者,如章太炎、吴稚晖等也为《自由谈》写了一些文章。这就使得《自由谈》的内容五光十色、绚丽多彩:杂感之外还有小说、散文、游记和速写,还有随笔、读书笔记、文艺评论,还有小考证、科学小品和外国作品的翻译等等。而其中最受读者欢迎的是每天一篇针对时局形势、社会陋俗和不良风尚而写的议论性杂感。唐弢在《申报〈自由谈〉影印本序》中写道:“我甚至觉得,《自由谈》其实是‘五四’以来最讲究广泛团结,真正做到‘兼容并包’的刊物。”
《自由谈》改革的成功,还在于大胆、放手地起用青年作者。唐弢说:“《自由谈》的革新,从黎烈文到张梓生,在大约两年的时间里,无论是杂感,是散文,是探讨文艺原理的短论,都像野草一样在盘石底下曲折生长,涌现了一批新人。即以创作为例,已经成名的靳以、芦焚、欧阳山、陈白尘、徐盈等暂且不说,新起的如姚雪垠、刘白羽、周而复、林娜、柯灵、黑丁、荒煤、罗淑等,也大都发硎于此,在这里试练过他们的笔墨。”〔9〕徐懋庸在回忆他怎样走上文坛时,动情地说:“那时我刚刚二十岁,只身漂泊上海,毫无生活来源,便写了两篇短文,寄给《自由谈》编辑部。不过试一试而已……不料几天以后,《自由谈》竟发表了那两篇东西,编辑黎烈文在寄稿费的同时,还写了封信给我,说是这样的文章很合需要,希望我再写。”〔10〕
办刊,尤其要办好刊,难免会因为摆不平各方面的作者或各方面的势力而招来怨恨、攻击,这就需要忍劲和韧劲。这就是鲁迅1933年7月14日《致黎烈文》信中说的:“做编辑一定是受气的,如能修炼到不生气,则为编辑不觉其‘苦’矣。”因留学海外六年归来,于国内文坛不熟,接编《自由谈》后便预约创造社早期成员张资平写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善写三角、多角恋爱小说的张资平,便写下了长篇小说《时代与爱的歧路》。在《自由谈》上连载了四个多月后,黎烈文见作品中内容猥亵琐屑、格调低下,与他干预时政、明快犀利的改革精神不符合,便下决心停刊该作。1933年4月22日,黎烈文在《自由谈》上刊出编辑部启事云:“本刊为尊重读者意见起见,自明起将(张资平)《时代与爱的歧路》停止刊载。”上海滩以卖文为生的作家以及形形色色的小报,对《自由谈》的改革及左翼文化的兴起抢占了他们的地盘,本就早生不满。此时正好利用停刊张资平的作品的机会,便兴风作浪。
张资平在小报鼓噪下,遂于1933年7月6日《时事新报》副刊《青光》刊出《张资平启事》,污蔑黎烈文仗势欺人,是因为有“资本家”史量才作“后援”,还有“妹妹嫁作大商人为妾”的社会背景。次日,即7月7日,黎烈文同样在《青光》上刊出针对张资平的启事的启事云:
烈文去岁游欧归来,容居沪上,因《申报》总理史量才先生系世交长辈,故常往访候,史先生以烈文未曾入过任何党派,且留欧时专治文学,故令加入申报馆编辑《自由谈》。不料近两月来,有三角恋爱小说商张资平,因烈文停登其长篇小说怀恨入骨,常在各大小刊物造谣诬蔑,挑拨陷害,无所不至。烈文因其手段与目的过于卑劣,明眼人一见自知,不值一辩,故至今未置回答。但张氏昨日又在《青光》栏上登一启事含沙射影,肆意诬蔑,其中有“姐妹嫁作大商人为妾”一语,不知何指。张氏启事既系对《自由谈》而发,而烈文现为《自由谈》编辑人,自不得不有所表白,以释群疑。烈文只胞妹两人,长应元未嫁早死,次友元现在长沙某校读书,亦未嫁人,均未出过湖南一步。且据烈文所知,湘潭黎氏同族姐妹中不论亲疏远近,既无一人嫁人为妾,亦无一人得与“大商人”结婚。张某之言,或系一种由衷遗憾(没有姐妹嫁做大商人为妾的遗憾),或另有所指,或系另一种病发作,有如疯犬之狂吠,则非烈文所知耳。
鲁迅于张资平《启事》后的第二天即致信黎烈文,告之对付张资平这类文人的“战法”:一是“戒愤怒”,“只需付之一笑,徐徐扑之”;二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彼等用“粪帚”攻击,对这类人也不要太忠厚,可同样用“粪帚”反驳。1933年7月8日《致黎烈文》信云:
我与中国新文人相周旋十余年,颇觉得古怪者为多。而漂聚于上海者实尤为古怪,造谣生事,害人卖友,几乎视若当然,而最可怕的是动辄要你生命。但倘遇此辈,第一切戒愤怒,不必与之针锋相对,只须付之一笑,徐徐扑之;吾乡之下劣无赖,与人打架,好用粪帚,足令勇士却步,张资平之战法,实亦此类也。看《自由谈》所发表的几篇批评(包括黎烈文声明的绝无“姐妹嫁作大商人为妾”的文章),皆太忠厚。
鲁迅于1933年7月14日又《致黎烈文》信云:“做编辑一定是受气的,但为“赌气”计,且为于读者有所贡献计,只得忍受,略为平和,本亦一法。然而仍不免攻击,因为攻击之来,与内容其实是无甚关系的。新文人大抵有‘天才’,故脾气甚大,北京上海皆然。但上海者又加以贪滑,认真编辑,必苦于应付。我在北京见一编辑,亦新文化人,积稿盈筐,未尝一看。骂信猬集,亦不为奇,久而久之,投稿者无法可想,遂皆大败。怨恨之极,但寄一信,内画生殖器,上题此公之名而已。此种战法,虽皆神奇,但我辈恐不能学也。”
改革以前的《自由谈》时评,常被人讽刺为不伤脾胃的“太上感应篇”。既不应“时”,又很少有“评”,只是做一些远离现实的格言或插科打诨的闲语。改革后的时评联系实际,尖锐泼辣。特别是淞沪抗战以后,抓住时局的症结,敢言人所不敢言,或揭露日寇野心,或抨击当局不抵抗,或要求民主自由、开放党禁,或支持学生运动,呼吁救亡图存,深受读者欢迎。文风上一改过去四平八稳和文白夹杂的现象,或慷慨激昂、感情充沛,或侃侃而叙、阐明哲理。《自由谈》遂成为白色恐怖下的一块绿洲,成为冲破“文化围剿”的进步文化力量的一个重要阵地。于是,《自由谈》声誉剧增,读者广泛欢迎,《申报》的订户猛然增长。
从1932年底至1934年夏,黎烈文全力以赴,编辑中国最有影响、最有名气的副刊《申报·自由谈》,加上与黎烈文同调的后继者张梓生仍续开放进取、干预时政的办刊方针,便成就了五四以来中国杂文的最辉煌时期。茅盾回忆道:“《自由谈》的改革推动了中国杂文的发展,造就了一批杂文家……引来了杂文的全盛时期。回顾历史,我们不应该忘记黎烈文在革新《自由谈》上的这份功劳。”〔11〕用曹聚人有些过誉的话来说:“《自由谈》在陈蝶仙主编时期,有其一种作风,到了周瘦鹃先生主编,又有一种作风。到了黎烈文兄来主编,好象继承了《北晨》副刊《觉悟》、《学灯》这一传统,成为新文学运动的一个灯塔。”〔12〕“延续两年的《申报·自由谈》的革新,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应当大书一笔。”〔13〕自然在“大书”之时,是不能忘记黎烈文个人所起的作用的。
注释:
〔1〕〔5〕〔11〕〔13〕茅盾:《多事而活跃的岁月》,《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3期。
〔2〕逸:《黎烈文未入文总》,《社会新闻》1933年3月24日第2卷第28期。
〔3〕农:《鲁迅、沈雁冰的宏图》,《社会新闻》1933年5月6日第3卷第12期。
〔4〕〔7〕〔12〕曹聚人:《黎烈文与自由谈》,《我与我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08页。
〔6〕黎烈师:《怀念长兄黎烈文》,[美]《源流》1984年5月创刊号。
〔8〕黎烈文:《编者启事》,《申报·自由谈》1932年12月12日。
〔9〕唐弢:《申报·自由谈》,影印本序。
〔10〕《徐懋庸回忆录》,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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