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市井有谁知国士

作者:黄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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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度君宪梦的彻底破灭,则要等到1917年张勋复辟。武人张勋和文人康有为主导复辟,自然不会忘了杨度这位君宪制度最有力的辩手,没想到杨度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他发出《反对张勋复辟公电》,先说平生信仰君主立宪,故于两公宗旨亦表赞同,紧接着笔锋一转,痛斥张勋复辟“设官遍地,以慰利禄之徒,而宪政如何进行,转以为后”,“凡所设施,皆前清末叶不敢为而乃行之于今日共和之后,与君主立宪精神完全相反。如此倒行逆施,徒祸国家,并祸清室,实为义不敢为”〔2〕。君主立宪,其精神实质在“立宪”,而张勋等人岂足明乎此?杨度在电文中沉痛地说:“所可痛者,神圣之君主立宪经此牺牲,永无再见之日。度伤心绝望,更无救国之方。从此披发入山,不愿再闻世事。”杨度早已看出张勋绝不能成事,这一电文可能有怕受连累的意图,但他也深知,经此一胡闹,恐怕再也无人去深入领会君宪之精神实质了,所以其痛心也是情见乎辞。事实是,从此以后,杨度再也不谈君宪了。
  杨度的君宪梦破产了,但他对后来历史演进的预测却没有完全落空。他在那篇臭名昭著的《筹安会第二次宣言》中说,共和国之元首不定于一,即不能禁人不争,于是,“无强大之兵力者,不能一日安于元首之位。数年一选举,则数年一竞争,斯数年一战乱耳。彼时宪法之条文,议员之笔舌,枪炮一鸣,概归无效。所谓民选,变为兵选……”〔3〕袁世凯这个短命的皇帝倒了,在名义上的共和国体之下,上演的不正是“所谓民选,变为兵选”的滑稽好戏么?
  
  帝王师与纵横术
  
  杨度一生中,最惹人非议的,是他和袁世凯的关系,特别是不惜为袁世凯的复辟作理论之前驱。
  袁世凯和杨度这两个名字结合在一起始于1908年。这一年4月,袁世凯和张之洞这两位清廷极为倚重的封疆大吏,联名奏保杨度“精通宪法,才堪大用”,在袁、张的大力举荐之下,这位回国不久、仅有举人功名的湖南青年,奉上谕,“著四品京堂候补,在宪政编查馆行走”。袁世凯为什么要独施青眼于杨度?过去,因为袁世凯是脸谱化的人物,所以,往往归结于袁世凯的师心自用,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一本名为《筹安会“六君子”传》的书中就说:“袁世凯因戊戌告密欠下了维新派的一笔血债。不料事隔十年,清政府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挂起‘预备立宪’的假招牌,甚至西太后也不敢公开反对立宪了。太后已是风烛残年,死亡之期不远。光绪大有恢复政权之可能。在这一变局下,袁也不得不见风使舵,表示拥护新政,以免站脚不住。他迫切需要一个懂得宪政的人做他的爪牙。”类似分析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在清廷大吏中,袁世凯是能员,且不论心术到底如何,他毕竟属于有才干有魄力且相对具有眼光的人,这样一个人物,他对大清朝面临的困局岂非心知肚明?他怎能不知,若非改弦更张,清廷的统治断难维持?试翻阅中华书局所出版的厚厚的《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可以知道,其实远不止一个袁世凯,在清廷大员中,谈论立宪已是一种时髦。至于他相中杨度,当然是由于其“宪政专家”的显赫声名。
  袁世凯垂青于杨度,深刻地影响了杨度的人生道路。首先,作为一个浸润于传统文化之中的读书人,不能不对赏识、提拔自己的政治人物怀有一种知遇之感。其次,杨度早年师从王湘绮,研习帝王学和纵横术,一直苦无实施处,现在他从袁世凯这里仿佛看到了做帝王师的希望,更重要的是,做帝王师和杨度根深蒂固的君宪情结并不矛盾,而且在杨度看来,还能够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纵横术是战国时期张仪等人的秘技,他们以三寸不烂之舌,在各国君主面前兜售自己的一套治国方略,以求得个人的飞黄腾达。纵横家的以学干禄虽为儒家所不齿,但实际上二者有相通之处。儒家讲究达则兼济天下,追求致君于尧舜,何尝不是希望导君于正?所以,找一个圣主做其帝王师,以实现自己的济世抱负,从来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只不过在儒家看来,他们做帝王师决不是像纵横家一样,以此求得个人的功名富贵。杨度的恩师王湘绮就是精研帝王学和纵横术的大师。他先相中了作为执政大臣的肃顺,对其抱有知遇之恩,可惜,此人不久就在慈禧和恭亲王合谋的政变中被诛杀了;后来他又相中了曾国藩,希望俨然支撑清廷半壁河山的曾氏借着太平军起事,推翻满人的异族统治,至少也来个割据称雄。可惜不但“纵横计不就”,王湘琦还被曾国藩斥为“妄人”,只好怀揣满肚子不合时宜,回湖南老家著书自娱了。
  也许是时也,命也,也许是未选好客体,王湘绮的奇谋未售,而到了弟子杨度这儿,机会仿佛真的来了。在精通纵横术的人眼里,袁世凯似乎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对象。在很长的时期里,袁世凯被丑化得非常厉害。丑化有丑化的道理,但如果否定他在当时具备非凡的声望和人脉就不合乎历史的真实了。当时的情况是,在主张立宪的改良派眼里,袁世凯开明、通世变,在外国人眼里,此人是清廷中的实力派,且颇具才干,是清廷中不可一日或缺的“股肱”,甚至孙中山、黄兴、章太炎等革命党人也称赞袁世凯有“雄才大略”,为“一世英物”。对这一切,我们可以说此人太狡诈太八面玲珑,太会伪装太擅长笼络人心,但却不能不承认,他的确具备非凡的手腕。明乎此,杨度把“宝”押在袁世凯身上,认定他可以实现自己君宪救国的抱负,也就不难索解了。
  袁世凯在光绪帝和西太后辞世,光绪的弟弟载沣摄政后被驱逐回了河南老家,仓皇离京的时候,其亲朋旧交中,只有两个人到车站送行,其中之一就是杨度。这是一个让人侧目的动作,但其实也正是纵横术的要诀之一:要善于识英雄于未遇或落难之中,要善于“烧冷灶”。也许,在众人的侧目中,杨度心头泛起的正是一种得意之感吧?果然,他的冷灶烧对了,当上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很快就投桃报李了。然而,事实证明,这对杨度来说未必就是幸运,更不意味着个人抱负的实现。袁世凯临死前抱怨“杨度误我”,杨度写挽联要袁世凯在九泉之下反思是否对得起君宪。二人以最初的惺惺相惜始,最后却以双输而告终。
  1916年12月,王湘绮辞世,杨度的挽联是:“旷古圣人才,能以逍遥通世法;平生帝王学,只今颠沛愧师承。”上联悼王,下联伤己。平生研习帝王学,满怀济世之志,只换来了一个“颠沛”的结果,能无凄怆?这是一个悲剧。悲剧的根源,可以说是因为袁世凯头脑的似新而终不新,也可以说是杨度的缺乏知人之明,更可以用一种自认为高明的调子,说是杨度不知世界大势,偏要拉“君主”这辆老掉牙的破车……隔代论史,只能这样说说而已了,又有谁能够真正回到当日之现场,对历史人物的心境作真切的体味?
  
  “投机”辨
  
  前面说过,杨度一生,收获了各种“头衔”,其中最有打击力的,是称其为“投机分子”。“投机”一词对知识分子而言,比骂禽兽不如还要厉害。投机意味着知识分子善变,没有立场,丧失气节,随风倒,有奶便是娘。
  纵观杨度一生,他的确善变。在留学日本之初,他是“骚动的进步主义者”,主张趋近于同盟会,但很快就一变而持君宪救国论,君宪梦破灭,他又一度帮助、追随孙中山,后来在上海做了杜月笙的清客,在人人都指其为大流氓手下的帮闲时,居然又秘密加入了中共,且一直等到其身后,才由病中的周恩来披露出来……如此变幻莫测,安能逃脱“投机政客”之讥?
  如果我们眼光更开阔一些,当能发现在中国近代史上,知识分子的这种善变,并不独杨度一人为然。比如梁启超,其善变犹在杨度之上,而梁启超并不讳言这一点,他把自己的屡屡“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视为不失进取之心的一个标志。考察这种善变,首先必须注意中国近代政治和社会急剧变动的事实。因为这种急剧的变动,知识分子不得不随之而不断调适自己。其次,当然要说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弱点,即其几乎与生俱来的依附性,而在缺乏经济和政治基础这一事实相当长时间里无法改变的情况下,这种依附性对中国知识分子而言,又是注定难以克服的。也就是说,中国知识分子不想救国不想济世则已,否则只能因人而成事。不过,真正的知识分子,善变之中又总会坚持一点,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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