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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网中看萧红

作者:伍 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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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者体质和心态上的巨大差异尤其不可忽视。萧军从小习武,又是军人出身,而萧红“产后身体就衰弱下来了。头痛、脱发,这不能不说是1931—1932那两年的流浪而饥饿的生活所种下来的病根”〔7〕。她受失眠和贫血的折磨,1939年春天又因摔倒差点流产。身体的病弱不可避免地会加剧心理上的不适,但健壮而自负的萧军除了带着抱怨说萧红“一天到晚老生病”外,很难有切身的体会。直到几十年后,已经七十一岁的萧军才意识到:“因为我是一个健康的人,顽强的人,是不容易深刻理解和确切体会一个病人的心情和心理的,同样一种打击,一种生活上的折磨,在我是‘无所谓的’,而在她却要留下深深的,难于平复的伤痕!”〔8〕日本友人池田幸子曾敏锐地感到萧红的分裂困境:“作为进步作家的她,为什么另一方面又那么比男性柔弱,一股脑儿被男性所支配呢?”但是,这位友人或许没有意识到,在长期被病痛折磨(而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柔弱)的情况下是很难维持完全健康的心态的,很容易让一个女性产生因自卑而不由自主地屈从于男性支配的“惰性”,不论她在理智上是多么“进步”。萧红的自卑和自怜是不由自主的——她在给萧军的信中说:“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则健康,我则多病,常兴健牛与病驴之感,故每暗中惭愧。”〔9〕很有意思的是,作家徐懋庸曾经于1934年写过一篇杂文《病》,其中引述托尔斯泰的一句似乎矫枉过正的话:“在道德的价值上,病的状态是远胜于健康的状态的。不要对我说起从来没有生过病的人,那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女人,一个极健康的女人,一定是个真的野兽”〔10〕,并记述自己对这段话由不理解到理解的过程。托翁是一个多病的人,一个“为弱者祝福的基督徒”,他基于基督教人文精神对病弱者给予道德上的肯定,值得一切因“健康”而自负,甚至变得“可怕”的人反省。但平心而论,软弱和依赖对于被依赖者来说也会是一种心理负担,萧军就自嘲是那些定期向他倾诉痛苦的朋友的“垃圾箱”,别人倒了垃圾后轻松地走了,自己还得清理一番,而他自己虽然外表“不知忧愁”,其实“垃圾并不比别人少”〔11〕。萧红因为苦闷而不断造访已经病重的鲁迅,也弄得本来已经十分忙碌的许广平“不知所措”,在萧红死后还隐含怨气地感慨:一个人生活的失调,会影响周围朋友的生活也失去步骤〔12〕。
  但萧红的软弱和惰性也未尝不是因为对感情的格外珍视和维护——即便已经分手,萧红仍对聂绀弩说“我爱萧军,今天还爱”。梅志也注意到萧红在看到萧军与王德芬的合影后的失态。当她的自尊心所受到的伤害日渐超出了底线,与萧军的关系日渐破裂的时候,端木蕻良作为一个新的拯救者出现了。他赞美萧红的成就,表现出萧红所渴求的尊重,最终陪伴萧红走到人生终点。曹革成的《我的婶婶萧红》尽管强调了萧红在与端木共同生活后取得的创作成绩和二者的感情,多少有助于改善人们对端木的成见,但无法正面回答许多问题:季红真书中提到,萧红临终写下了“我恨端木”的字条,靳以说他是“一个自私的人”,骆宾基记录的萧红临终谈话中所说的“我早就该和T(端木)分开了”,以及骆宾基笔下萧红的评价“他(端木)是怯懦,势利而又善于对她阿谀,一天在那里装腔作势的”。端木在战乱中抛下萧红先走,萧红回忆鲁迅的文字则被端木鄙夷地嘲笑,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萧红仍然没有采取主动和端木决裂。另一方面,所有对端木的负面评价,又都不能解释萧红何以选择端木。在萧军看来,这是萧红性格中彷徨和软弱的又一例证,他甚至把萧红的屈从比作浮士德的被俘于魔鬼,但在萧红一面,端木“温和的绅士派头”〔13〕其实补偿了萧军不足的那一部分,和端木的结合也是对萧军的一种报复,即便不完全合意,也是她不愿放弃的。然而,为了得到“温和”,她收获了“怯懦”,她只能再次牺牲自己。
   萧红的生活中至少还有两个给予她不同体验的男性:鲁迅和骆宾基。萧红似乎在长她三十岁的鲁迅这里获得了失去的父爱。周海婴承认,在所有回忆鲁迅的文章中,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写得最好。在我看来,这是因为萧红是把鲁迅当成家人来写的,鲁迅重现了萧红最敬爱的祖父的形象〔14〕,所有温情和琐屑的细节只要出现在回忆亲人的文字中就不足怪。这位长者不仅以他的巨笔在文坛上拉了萧红一把,更懂得尊重她,而没有因此就高高在上。萧红在他面前可以倾诉内心,可以撒娇地询问他对自己的着装的评价,而鲁迅则头头是道地评论一番。鲁迅批评萧红曾经穿过的一双靴子,萧红说自己已经不穿了,为什么不早点说呢?鲁迅回答:“你不穿我才说的,你穿的时候,一说你就该不穿了。”这里可见鲁迅之心细如发,不仅早就在内心评判了萧的靴子,还由于为对方考虑而刻意保持沉默——以萧军的性格绝做不到。接下来,许广平为了玩笑,用一条桃红的头绳装扮萧红,鲁迅看见以后严肃地说“不要那样装她……”深夜离开鲁迅的家,鲁迅先生非要亲自送到铁门外,萧红则想:“对于这样年轻的客人,这样的送是应该的么?”鲁迅高度尊重萧红的人格和才华,他不愿把萧红当成一个取笑的对象。萧军喜欢的带伤害性的“玩笑”,在鲁迅这里是绝对没有的。骆宾基在《萧红小传》中对萧红和鲁迅之间的交往充满同情和理解,称为“被尊敬与被爱护两者之间的精神接触的状态”。比萧红小六岁的骆宾基在萧红去世前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侍左右,倾听和记录了萧红的很多肺腑之言,在多年以后承认他对萧红是以“亲姐姐”相待的〔15〕。也就是说,只有当对方以一种祖父的形象或幼弟的身份与萧红相处,给她足够的尊重和爱护的时候,萧红才能多少摆脱男女关系中的压迫和紧张感,这就是她非常愿意和鲁迅相处向他倾诉的一个原因。萧红对“尊重”是异常敏感的,她在绝笔小说《小城三月》中有一段不厌其烦的描写似乎是自己的某种憧憬:
  
  翠姨带着哥哥的介绍信,像一个女同学似的被他们招待着。又加上已经学了俄国人的规矩,处处尊重女子,所以翠姨当然受了他们不少的尊敬,请她吃大菜,请他看电影。坐马车的时候,上车先让她上,下车的时候,人家扶她下来。她每一动别人都为她服务,外套一脱,就接过去了;她刚表示要穿外套,就给她穿上了。
  ……
  她觉得到底是读大学的人好,不野蛮,不会对女人不客气……
  
  晚年萧军说萧红其实并不真正“欣赏”他这个“厉害人物”,其实不正是因为他实在太缺少俄国做派,太不客气,这是否从另一个侧面解释了萧红何以被端木的文弱外表吸引?
  作为一个病人、一个女人、一代才女,她需要的或许太多:拯救、同情、理解、宽容、呵护、平等、欣赏、尊重、爱情、婚姻……一个都不能少,然而没有遇到一个他可以同时提供上述一切(萧红的男性读者都不妨反思:在生活中你将如何对待这样一个女性,你要为她提供什么,向她要求什么?)。作为从传统中刚刚叛逆出来的女性,萧红也身处在多重的困境中。理性上,她有萌发的女性意识,但又首先崇拜男性启蒙者。她在理论意义上批判男权,但同时又毫不留情地在作品中反省女性自身的弱点。她背叛了父亲的家庭,然后又一再飞蛾扑火一般与男性展开纠葛。她最深的潜意识中绝对向往“处处尊重女子”的“俄国人的规矩”,但情感上,她对于一个个伤害过她的男性仍然是依附的。体质的脆弱、内心的孤独感则更使她一再“从属”于男权,害怕被抛弃,而男性在她的人生中似乎真的起到了一种拯救和保护者(虽然也同时是伤害者)的作用。据说,哲学家海德格尔对于他的崇拜者兼伴侣汉娜·阿伦特的研究也是不屑一顾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始终不平等〔16〕。这说明,男女权力关系中的不平等还不仅仅是中国或东方文化特有的问题。那么,仅仅是“遇人不淑”吗?假如萧红有另一种境遇,碰到的是另一些男人,例如丁玲的遭遇瞿秋白、胡也频、冯雪峰、陈明,或者说她的身体再健壮一些,在面对男性的时候表现得更强势粗犷一些,是不是更能自我保护,少受一些伤害?骆宾基曾经这样询问萧红:“为什么必定要男人的友爱呢?”回答是“因为社会关系都在男人身上……在哪里都是有封建这个坏力量的存在。”〔17〕萧红是一个遍体鳞伤的战士,在现实中终于不得不屈从于明知是“坏力量”的社会习惯。她试图从束缚她的重重“蛛网”(骆宾基语)中挣扎而出,但她究竟是被困在网中央的飞虫,还是那只织网以自保的蜘蛛?
  
  注释:
  〔1〕〔4〕〔7〕〔17〕骆宾基:《萧红小传》,建文书店1947年版,第120、74、59、133页。
  〔2〕〔6〕〔12〕〔13〕见季红真编选《萧萧落红》,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1、4、65~66、150页。
  〔3〕〔5〕〔8〕〔9〕〔11〕见《萧军与萧红·萧军与王德芬》,花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7~18、107、17~18、98、26页。
  〔10〕徐懋庸:《病》,1934年6月5日《人间世》第5期。
  〔14〕萧红坚持说鲁迅不是“父亲”,而是像“祖父”,见李洁吾:《萧红在北京的时候》,《哈尔滨文艺》1981年第6期,第76页。
  〔15〕《萧红小说名篇》,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
  〔16〕杜小真:《讲述“她”的故事》,转引自《遥远的目光》,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07~2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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