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与绞肉机对峙的身体

作者:蒋 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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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血偿血,以肉偿肉,自然是符合那个黑暗语境中的血性法则。但曾国藩说,“查贼,渠以石为最悍,其诳煽莠民,张大声势,亦以石为最谲”;极度自负的左宗棠也承认:“石逆狡悍著闻,素得群贼之心,其才智出诸贼之上,而观其所为,颇以结人心,求人才为急,不甚附会邪教俚说,是贼之宗主,而我所畏忌也。”显然,石达开不但是社会制度的心头大患,而且让朝廷大员们一再蒙受耻辱,一旦置之于权力的绞肉机下,也顺理成章地把一己的耻辱记忆细腻地铺排出来。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惩罚逻辑,得到了畅行无阻地配合与落实。
  于是,我们在《清史稿·洪秀全传》等史料里,可以看到繁多的凌迟记载:“擒伪天德王洪大全,槛送京师,磔之市。”“生擒李开芳(天国北伐主将),磔之。”“林启荣、李兴隆(天国九江守将)均败死,磔其尸。”“擒悍目蓝承宣,向扰害蕲、黄者,寸磔之。”“陈坤书(天国护王)凌迟处死,枭示东门。”……
  这自然让我想起了福柯的《惩罚与规训》一书探讨的宗旨。福柯关于1757年达米安因谋刺国王被判处酷刑的详细描述,比起“国粹”之凌迟,实乃小巫见大巫也。福柯以为,此后八十年间,惩罚原则已经从对人身体的摆布与疼痛的操控等酷刑,逐渐转变成非人身刑罚系统。就是说,前者代表了对身体的惩罚,现代监狱制度建立之后,则是一套对心灵的惩罚系统。这是福柯的研究言路,在我看来,凌迟的意义,死亡固然是终极,但加剧的持续的痛苦其实是其主语,并放大为一种疼痛训诫:权力机器用一堆抽搐的烂肉,给看客们上了一堂立场课:端正思想,做安分守己的良民,否则,这就是你等的下场。最后,权力者在热切渴望播施广泛的恐怖效应之余,鉴于石达开的不合作(桀骜不驯,沉默,没有呼天抢地,屎尿乱流,泣血忏悔,现身说法……),他们仍然是留有遗憾的。庖丁解人的狂欢演出没有达到目的。这个凌迟的仪式,反而使石达开名垂青史,成为太平天国运动以来最受后人铭记的英雄。
  而对于视身体痛苦为生存常态的民族来说,西人所谓“灵魂的苦痛”在中国是不具备普世意义的。它过于高蹈和遥远,仿佛异类。对大众而言,流汗吃饭、流血赚钱本就天经地义;敢于寸刀割人,必然就有付出加倍代价的决心。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价值算式,一直就是历代革命者的身体筹码。因为除此之外,革命者实在拿不出什么可以换算的东西了。但西方人不同,他们可以开列出人身自由、爱情、子女、名声、前途等等筹码。国人灵魂的痛苦,基本上已经被身体之痛偷梁换柱,而且把身体之痛视为了一种合理的承受。那么,当权力的绞肉机已经逐渐钝化于这样的麻木群体时,如何让制度的刀片得到及时的更新换代,反倒是让操作者产生“灵魂的痛苦”了。
  这就进一步意味着,国家机器才是唯一合法酿制纵深疼痛的温床;而敢于反抗这一价值谱系的人,必然要提供更为坚硬的骨头使之折断。这一以暴制暴的循环,基本上构成了中国道德价值学的骨架。孟德斯鸠在历数专制制度下的惩罚与预防方式之后说:“让我们顺从自然吧!它给人类以羞耻之心,使从羞耻受到鞭责。让我们把名誉作为刑法最重的部分吧!如果一个国家,刑罚并不能使人产生羞耻之心的话,那就是由于暴政的结果,暴政对恶棍和正直的人使用相同的刑罚。”〔5〕在我看来,无论是名誉还是死亡的威胁均难以在中国产生预想的效果,只能说明数千年专制的罪恶。
  我想,石达开之所以感动后世,一是他的睿智、豪爽、悲情所形成的人格魅力;二是恰在于,是他承受了生命中不堪承受之痛。他用上百块挂在铁钩上的肉,突破了一种大限。所以他无须再讲一个字。因为,对一具被制度的刀具细心洞穿的身体来讲,再多讲一个字就是丧尽天良。
  根据史料,我在试图回忆并复原那天的场景。他们一行被绑缚在两根结实的十字交叉的木桩上。绳子多半是细麻绳,被水吃透,越是挣扎,越是吃紧。疼痛可以让人拼命去拗坠麻绳,用麻绳之痛来转移刀口的纵深之力,毕竟手臂是人体最能吃痛的部位。但肉尽骨显,受刑者却无法自行折断骨头。疼痛一直在骨头上慢慢地锯,这种毫无声音的疼痛,以锥子般的钻凿力,成为较量的平面。大剂量的血,就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学徒,不停地擦拭先生的泼墨!他一错再错,只好不再跳出来瞎忙。血渐渐少了,一种奇怪的麻木感成为泼墨的知音。所以,血顺着石达开的腿向凹地流淌,乱如蛛网。刽子手像展开游身八卦掌身法一样在东奔西跳,尽量不沾湿鞋子,后来渐渐就不行了。大血管一旦被切断,血会决堤,冲他个猪头狗脸。
  抵御疼痛需要极大的体力。1912年1月12日,彭家珍勇掷炸弹炸断良弼左腿后,鲜血直涌的良弼突然产生了庆忌惜专诸的奇怪感情——不但要厚葬彭家珍,而且在德国医生开始为自己做截肢手术时,他拒绝使用麻药——他想当一回庆忌,他是被痛死的。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一个人只要怀着一线生机,那么,无论是多么大的疼痛,在“阀门原理”的瓶颈制约下,疼痛如突然收缩的河流,只有少量河水可以快速通过。在生机的牵引下,感觉阈急剧下降,起到了极大的“麻痹”作用。问题在于,凌迟之下的石达开绝无生机之念,只能求速死。速死而不能,脱去皮囊之累而不得,就像山陵的坡度跟血一样在慢慢降低。身体回归土地的过程中,横亘着无垠的锋利山丘。那么,怀着最大的绝望,去接受绝望安排的所有议程,就成为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绑在十字木桩上的石达开,像一只摊开的蜘蛛。血在地面编织着狰狞的构图,他的双眼被头皮覆盖着。残肢就像神话人物刑天一样,身体上突然睁开了无数双眼睛。
  所有太平天国军人,都可以默诵洪秀全的《克服困难诏》:“神爷试草桥水深,如何吃粥就变心?不见天兄舍命顶,十字架上血淋漓……”〔6〕钉十字架的耶稣,如果目睹自己的兄弟,用接受一百二十刀的缓慢方式步己之后尘,“天兄”会说什么?《新约》当中,耶稣曾五次提到以“背十字架来跟从我”作为配当他门徒的必要条件。受苦并不一定是受死,而更是受辱,门徒必须准备好不被理解、被人歧视、甘于放弃信念之外所有累赘。如果说,钉十字架就象征自我否定和甘愿受苦,那么,绑缚在十字木桩上的石达开,没有自我否定,只有血肉淋漓的奉献。
  交出自己,是为了六千多名兄弟免于死亡,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啊?这种感觉真正落到了他身上。当他也许能够明白,在自己最为痛苦的时刻,恰恰是爱如渊海的时候。身体里的深渊,既是痛的渊薮,也是爱的大本营。这种爱一旦放大——不是一种形而上的假想出来的痛,而具体为一种真实的生理疼痛。
  希腊作家卡赞扎斯基在《基督最后的诱惑》里,描写大天使加百列降临基督时总让基督生不如死,像是癫痫发作。就意味着,精神上没有准备妥当就要在肉体上受难,总是一般人的本能。曾仕和为什么呼叫?我想,不是他不勇敢,而是他没有做到绝望的准备。肉体受难就是精神再生的前提,或者说,两者是同时发生的。你在靠近上帝或完成成人礼时,绝望之痛或阉割的痛苦就必然出现。疼痛与爱是身体必然遭受的两种空前的感受,受难者是以疼痛来承接爱的活水,付出爱就必须获取疼痛。这就像烙铁的两面,以铁青的高温,在肌肤上愈合刀口——俨然履行着仁者的工作。
  那么,扛起这所有的痛苦,那是理所当然的。
  绑在十字木桩上的石达开,是否看见了十字架的亮影?在烙铁激起的青烟里,“让死荫显为光明”,他,什么也不说了。
  身体不是迷宫。身体也不是仙境。鲜血汩汩,在忍耐疼痛的自控力之下喷薄而出。痛激发了一种生存的本能,那是对生命本能的屈服。锯子锯的是骨头,而不是灵魂。另一种穿透了灵魂的痛,却在历史的长河里,屈身为桥。无论是怎样的圆凿方榫,石达开已经实现了一种荣耀:他彻底交出自己,吃完了自己的身体所匿藏的痛。他没有被疼痛毁灭,疼痛使他拔升,在浑身凉意中,明白自己三十三年的人间历程,在阳光突然穿越头皮的最后时分,已经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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