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无声润物 宠辱不惊

作者:盛禹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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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无时无刻在教导儿子怎么处世做人:“没成为××家以前,先要学做人;否则那种××家无论如何高明,也不会对人类有多大贡献”,“宁天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
  
  叹为观止的艺术造诣
  
  使我叹为观止的是傅雷的艺术造诣。学生时代读傅译《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我曾惊叹于译者文笔流畅,和对西方音乐的熟稔。读完《家书》,看到他们父子在音乐艺术上深层次的探讨,和傅雷对乐曲的许多独特见解,更使我深深感受到:傅雷不仅是一个出色的翻译家、教育家,也是一个高水平的音乐艺术鉴赏家和评论家;他对傅聪音乐艺术专业的成长,也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这里随便摘录几封信:
  
  ……上星期我替敏讲《长恨歌》与《琵琶行》,觉得大有妙处。白居易对音节与情绪的关系悟得很深。凡是转到伤感的地方,必定改用风声韵。《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断音)像琵琶的声音极切;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几句,等于一个长的pause(休止)。“银瓶乍破水浆迸”两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确起音),声势雄壮。
  至于《长恨歌》,那气息的超脱,写情的不落凡俗,处处不脱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气派),更是千古奇笔。看的时候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叙事的起伏转折;二是看情绪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潜,忽而飘逸;三是体会全诗音节与韵的变化。再从总的方面看,把悲剧送到仙界上去,更显得那段罗曼史的奇丽清新,而仍富于人间味(如太真对道士说的一番话)。还有白居易写动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儿扶起娇无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华帐里梦魂惊”几段,都是何等生动!“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写帝王逃难自有帝王气概。“翠华摇摇行复止”,又是多鲜明的图画!最后还有一点妙处:全诗写得如此婉转细腻,却仍不失其雍容华贵,没有半点纤巧之病!(细腻与纤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剧,而写得不过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这是浪漫兼有古典美的绝妙典型。
  
  聪: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从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么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
  
  ……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罗宾斯丹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显明的有些毛病。第二乐章细腻之极,touch(触键)是delicate(精致)之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辉煌,出色)。摇篮曲比给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nod(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缓慢)的singing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怆)的,很sad(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协奏曲钢琴部分录音并不如你所说,连轻响都听不清;乐队部分很不好,好似蒙了一层,音不真,不清。钢琴1oudpassage(强声片段)也不够分明……
  
  看,傅雷的音乐艺术修养和分析能力多么丰富、细致和到位!正是这些点点滴滴、锲而不舍的呵护和指导,傅雷终于把傅聪“打造”成为世界第一流的钢琴家。1957年,傅雷被划为“右派分子”,傅聪的成长也成了批判的议题。上海《文汇报》和《解放日报》同时发表《傅聪的成长靠谁?傅雷的鞭子,还是党的培养?》文章,极力歪曲事实,抹杀傅雷在傅聪成长的道路上自始至终所起的主导作用。《傅雷家书》的出版,应是对这类“左派”文章最有力的批判和回答。
  
  沉浮宠辱自从容
  
  1986年,傅雷逝世二十周年之际,我写了两首诗:
  
  一
  每读家书忆大师,金秋沪上访严慈。
  无声润物丝丝雨,正是鲲鹏振翅时。
  
  二
  仰慕先生大士风,沉浮宠辱自从容。
  书斋忍诟豺狼舞,一去傟然化彩虹。
  
  第一首是写傅雷教育子女,如春雨“润物无声”;第二首是写傅雷的宠辱不惊,刚正不阿、从容淡定的高风亮节。
  当年,傅雷以“一颗赤诚之心”参加整风,误入“阳谋”,被打成“右派分子”。他不愧不怍,处之泰然,返回书斋继续从事翻译事业,即使自己书稿因不能署“傅雷”名字出版,宁可不出版也不愿改名字……1961年9月,傅雷得知自己“右派”被摘帽的消息后,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很平静地说了句话:“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的。”
  1966年“文革”爆发,面对着抄家、戴高帽、辱骂和罚跪这一系列的灾难和折磨,傅雷做到了横眉冷对,但无法忍受人格尊严受辱的痛苦。9月3日凌晨,傅雷写完给朱人秀的信,安排好应该处理的事务后,夫妇双双共赴大难。他俩从一块土布被单上撕下两长条打结,悬在铁窗横框上,又在地上铺了棉胎,才放上方凳,以免方凳踢倒时发出声响……
  有人把傅雷之死和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相比:苏格拉底同傅雷一样因受迫害而死,两人面对着死亡都显示了惊人的冷静。苏格拉底死前没有忘记嘱咐他的学生还人家一只公鸡,而傅雷对“事后”的处理更为细致,除了无一遗漏地偿还各种人情债务之外,甚至还想到了为自己准备五十三元三角钱的火葬费。借用一位作者的评论,苏格拉底和傅雷的遗嘱“是人类历史上只有为数不多的杰出心灵才能做出的超常反映”,它是至高无上的。
  然而,苏格拉底与傅雷的死的后果是迥然不同的:前者的死给整个西方留下了充满勃勃生机的法律文化,此后少有类似现象发生;后者的死给中国留下的只不过是“沉痛的教训”之类的话语,冤假错案依旧滋生不止。这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政治文化背景留下的许多历史悲喜剧,很值得人们去思索和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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