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读西哲,思当下(二则)
作者:黄书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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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在《酒宴记》“缘起”部分中曾精辟地分析了“记忆”与“回忆”的区别。他说:“回忆绝不与记忆发生一点关系。你可以囫囵地记住某桩事件,却不一定回忆起它来。记忆仅仅是最低条件。通过记忆,经验呈现自己,来接受回忆的供奉。其中的区别最易从青年与老年的区别中看出。老人的失去记忆,通常是先失去了记这一功能。可老人却是具备某种诗质。”在克尔恺郭尔看来,具有“诗质”的回忆“就是想象力,因此,它意味着努力与责任,这是记忆这一冷漠的行动所无担当的。回忆力图施展人类生活的永恒连接性,确保他尘世中的存在能保持在同一进程上,同一种呼吸里,能被表达于同一个字眼里”。
“只有根本之物才是回忆的对象……根本之物不仅仅在于它自身根本,它的根本之处在于它与有关的人的关系。”“回忆须经过反思,才会到来。”“能回忆,这是所有创造性活动的根本条件。”“真正与回忆相关的唯一的事,是情绪,以及由情绪生发的一切”,“只有身处平静安适,才能被娓娓地回忆出来”……总之,克尔恺郭尔所揭示的“回忆”,是与个人的情感、反思、想象力、创造性、宁静的心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海德格尔所谓的保持沉默的“本真的言说”,一种超越于现实的喧哗与骚动的与往事、与自我的心灵对话。当今许多聚会场合,你会发现:那些拥有独特、深刻、丰富回忆的人,总是处于一种宁静状态,仿佛置身于教化之外,如克尔恺郭尔所言:“他拒绝让舌头不得不一天到头忙于猴子似地模仿生活内容的闲聊中。”
然而,这却是一个“聚会”和“闲聊”的时代,因为我们有着太多的对当下的“记忆”。应接不暇的各种媒体的信息,无所不在的商品的信息,走马灯似的时尚的信息,时时陪伴着你的数码的信息,比如,公司电话号码、股票上市指数、身份证号码、彩票中奖号码、分数线、商品房价位、家用电器价格、旅游线路、流行服装款式、存折密码、电视频道、影星档案、饭桌上的“荤段子”……塞满了我们的生活,也塞满了我们头脑,需要我们记忆,继而通过“聚会”和“闲聊”成为他人的记忆。就这样,对“当下信息”、“公共话题”的共同记忆,代替了我们对“存在”、对个人独特的真实生活的回忆。当由商品、物质、新闻、时尚、数码组成的信息占据了我们思想和情感的空间,我们既没有心情、时间,也没有能力去进行对往事个人化的、情感的、体验的回忆和反思。
回忆力的丧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不幸之一。它不仅表明了我们心灵的浮躁、情感的冷漠、思想的苍白和想象力的萎缩,也使我们的当下生活日趋变得单调、乏味、机械、划一,盲目和沉重。因为回忆既可以使我们从对往事的亲切怀念中吸取生活的诗意和爱的情感,保持自我,保持本真的人生状态;也可以使我们在对历史的痛苦反思中变得清醒、理性,以质疑、批判的眼光审视我们常常是盲目的日常生活,对“当下信息”和“公共话题”保持足够的警醒。人们在谈到对当下现实的超越时,大多想到是对未来的憧憬,他们忘了:对往事的回忆也是对当下现实的超越。人们在追求幸福时,似乎越来越注重当下、瞬间的感觉,所谓“开心一刻”、“过把瘾就死”,可在我看来,那种与自我一道成长的、伴随着思想与情感长久体验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而它们只是珍藏在回忆的宝盒之中,只属于拥有永久回忆的人。贾平凹在长篇小说新作《病相报告》里塑造了一位叫胡方的男主人公,他命乖运舛,处境险恶,在当下现实中活得很糟糕,在一些人的眼里,他甚至是一个与现实脱节的“怪人”。但胡方是幸福的,因为他与江岚刻骨铭心的爱情构成了内心永久的回忆。小说写道:“文革”期间,胡方在牛棚里度过了无数个漫长的孤寂之夜,是对爱情的回忆使他超越了苦难:“我胡方是不会痛苦的,因为我有我的秘密,我可以从我到延安的第一天想起,直想到我离开延安的那个下午,我把所有的细节都想过了,想过了就不知不觉地睡去。我现在才知道人是需要爱情的,需要的不是床帏之中的颠鸾倒凤,需要的是一种想象的享受,它实在是人生旅途上的一袋供咀嚼的干粮啊!”其情形,正如克尔郭尔所言:“人一旦懂得了什么是回忆,将永远上它的瘾,他同时就做了它的俘虏啦,而谁要是拥有了回忆,他就比拥有全世界更富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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