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

作者:王志龙

字体: 【


  
  1964年10月,赫鲁晓夫被废黜,苏联的“解冻”时期结束,索尔仁尼琴开始受到冷遇和迫害。“我们不敢公开地说和写,向朋友们诉说我们的心头所思所臆和事情的真实情况——我们甚至不敢相信‘纸张’,因为斧钺依然悬在我们的颈上,随时都有斧起头落的可能。”
  但就在这自由“不能透出光亮”的险恶环境中,索尔仁尼琴仍以“牛犊顶橡树”的勇气,冒着再次被监禁的危险,创作了三卷本长篇巨著《古拉格群岛》(古拉格即“劳动改造营总管理局”简称的音译,群岛是取其象征意义,即到处都是古拉格下辖的劳改营)。该书以白描的笔触,真实地再现了古拉格群岛劳改营的罪恶,展示了苏联铁腕统治对人性的蔑视和摧残。这样的作品在国内自然是无法出版的。后在友人的帮助下,书稿被带到国外,1973年,《古拉格群岛》第一部在巴黎面世。翻开这部煌煌大作,在卷首的序言中,索尔仁尼琴不无悲凉地写道:“献给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到一切,没有猜到一切。”书中不仅有作者的切肤之痛,而且大量的史料来源于二百二十七位当事人的口述、回忆和书信。这是一本数百万人用鲜血写就的大书。
  在《古拉格群岛》的结尾,索尔仁尼琴写道:“依然是那同样诡谲的隐秘性和暗无天日的不公正充满着我国的空气,笼罩在城市上空,它比城市烟筒冒出的黑烟还要浓。”“一个用钢箍紧紧箍在一起的巨大国家矗立在世界上已经是第二个半世纪了,有的只是钢箍,但是没有法律。”
  作者当年可能做梦都想不到,三十年后,曾经不可一世的苏联帝国,这个庞然大物,竟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地。
  历史有时也竟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滑稽可笑。
  
  时代的流亡者
  
  1970年,“因为他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时所具有的道义力量”,瑞典皇家学院宣布授予索尔仁尼琴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奖金眼看就要像令人愉快的雪花飘落到索尔仁尼琴的头上,但他并未因此怡然自得。他曾在自传中写道:“无拘无束的国度里,如何对待一位作家荣获诺贝尔奖呢?那是全民族的胜利。对于作家本人来说呢?是生命的高峰、转折点。”“那么,在苏联专制制度的国度里,对于作家荣获诺贝尔奖如何看待呢?漫不经心,不予重视,或者不大张旗鼓地宣传,或者湮灭无闻地毁掉……每逢我国作家获得诺贝尔奖,首先都把它作为政治事件看待。”
  事实正是这样,而且事态的发展比作家本人的估计更为恶劣。在种种阻拦授予索尔仁尼琴诺贝尔奖的努力失败之后,苏联当局千方百计防止他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奖。连勃列日涅夫都暴跳如雷地发出最高指示:“按照我国的法律,我们完全有根据把索尔仁尼琴关进监狱,因为他胆敢攻击最神圣的东西——攻击列宁,攻击我国社会主义制度,攻击苏维埃政权,攻击一切我们最为珍贵的东西。”从此,索尔仁尼琴的命运可想而知。
  1974年2月12日,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宣布剥夺其苏联国籍,把他驱逐出境。面包没有了,煤气没有了,莫斯科的户口也没有了,索尔仁尼琴像无家可归的游子漂流海外。然而,他并未屈服。他仍然坚称:“我绝不相信这个时代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正义和良善的价值观,它们不仅有,而且不是朝令夕改、流动无常的,它们是稳定而永恒的。”
  在索尔仁尼琴创作的又一部长篇小说《癌病房》中,他用“癌症”影射苏联体制上的弊端。“人长肿瘤会死,国家长出劳改营和流放制度怎能活下去?”
  女作家利季娅因反对当局对索尔仁尼琴的迫害被开除出苏联作协,作品也被禁止出版。但她满怀信心地预言说:“总有一天首都莫斯科也将出现以索尔仁尼琴命名的广场和以萨哈罗夫院士(苏联核物理学家,另一著名的异议人士)命名的街道。”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苏联解体后的1994年,索尔仁尼琴结束了流亡生涯,回到阔别二十年的祖国。他经由阿拉斯加飞往西伯利亚,首先来到当年曾关押他的劳改营总部所在地。走下飞机舷梯,面对欢迎的人群,他出人意料地俯下身来,用双手抚摸着故乡的泥土,沉痛地说:“我到这里向这块土地哀思,成千上万的苏联人当年在这里被杀害,并埋葬在这里。在今天俄罗斯迅速政治变革的时代,人们太容易遗忘过去的几百万受害者。”
  岁月的流逝,舔尽了往日的斑斑伤痕。但是,人类的苦难史,前人在追述时又怎能一笔带过呢?
  
  “一粒麦子死了”
  
  俄罗斯思想家别尔嘉耶夫曾认为:“俄罗斯文学不是诞生于愉快的创造冲动,而是诞生于人和人民的痛苦及其灾难深重的命运,诞生于拯救全人类的思考。”这难道不也是索尔仁尼琴历经坎坷,遭遇监禁与磨难、放逐与回归、屈辱与殊荣后,给我们的谕示吗?
  不了解过去就没有未来。俄罗斯谚语云:“忘旧事者失去双目。”索尔仁尼琴也在《古拉格群岛》中告诫后人:“凡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其真相迟早总会为人们所知。”
  富有喜剧意味的是,2007年6月12日俄罗斯国庆节那天,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三十七年后,八十八岁的索尔仁尼琴终于在自己的祖国得到了肯定。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大克里姆林宫颁发2006年度俄罗斯国家奖,索尔仁尼琴获得人文领域最高成就奖,奖金为五百万卢布。作家因为健康原因未能前去领奖。颁奖典礼甫一结束,普京总统立即驱车前往莫斯科郊外索尔仁尼琴的家中亲自拜访。
  俄罗斯的当代文豪和政坛巨星惺惺相惜,互致敬慕。普京总统称赞索尔仁尼琴说:“我想特别感谢您为俄罗斯所作的贡献,直到今天您还在继续自己的活动。您对自己的观点从不动摇,并且终生遵循。”
  尽管此时的索尔仁尼琴可能已心如止水,但毕竟如他所言:“我相信美好时光终将来临,我会活到那一时刻,我相信完全的开放性时刻也会到来。”
  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大师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去世前一年,完成了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在这部巅峰之作的扉页上,作品引用了《圣经》(约翰福音)中的一段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如今,索尔仁尼琴这粒思想的麦子虽然死了,但谁说他又不会催生出更加灿烂的思想光芒呢?至少会让世人懂得:“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
  索尔仁尼琴,俄罗斯的良心!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