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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爆与沉寂:谭熙鸿轶事

作者:司徒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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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不久,陈淑君原先的恋人、广东法政学校学生沈厚培来京交涉,进而于1923年1月投书《晨报》,称与陈已有婚约,指谭欺人暗室,夺其所爱,有碍风化云云。陈淑君随即公开辩白,称与沈相识仅数月,“无婚约之预定”,声明“淑与仲逵结婚,纯属个人自由,双方志愿”。一时间,谭、陈联姻被冠以“A先生与B女士事件”,经各方媒体炒作,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大众舆论多是“误会丛生,指责频至”。4月29日,北大教授张竞生在《晨报副刊》发表《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一文,从更新婚恋观念角度为陈辩护:在这个恶劣的社会、不人道的家庭以及不知爱情为何物的环境里,“当然一见陈淑君女士弃沈就谭的事,就生了一部分人的大惊小怪了”。他提出的“爱情定则”是:爱情是有条件的,可以互相比较,亦可以变迁,夫妻乃一种特殊的朋友关系。这一“惊世骇俗”的观念,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应,一场持续数月之久的大讨论由此展开,仅北京《晨报副刊》发表的有关稿件就达三十五篇之多。鲁迅始终关注这次讨论,称“非常有趣,令人看之茫茫然惘惘然”,当有人提议中止这场无谓的讨论时,他立即致函主编《晨报副刊》的孙伏园,表示反对:“先前登过二十来篇文章,诚然是古怪的居多,和爱情定则的讨论无甚关系,但在另一方面可作参考,也有意外的价值。这不但可以给改革家看看,略为惊醒他们金黄色的好梦,而‘足为中国人没有讨论的资格的佐证’,也就是这些文章的价值之所在了。”显然,鲁迅对“五四”启蒙之后国人深层观念变化的缓慢有着清醒的认识。
  张竞生本来是借谭陈之事阐发他的婚恋观,为其辩护尚在其次,即所谓“我爱朋友,我更爱定则”。可是讨论中偏离议题,感情用事,借题发挥的议论比比皆是,令谭陈二人更加难堪,实非张氏始料所及。在结束这场讨论,张作汇总答复时,他郑重向谭陈表示“诚恳的道歉”。其实,谭熙鸿、陈淑君这对“患难夫妻”一直认为,此事闹到如此地步,起因与极力反对这桩婚事的陈璧君暗地推波助澜有关。谭与汪精卫作为连襟,一向互敬,抗战以前并无恶感,但与陈璧君关系不和则由来已久。谭、陈二人个性均甚强,一为平民子弟,一乃富商之女,遇事往往各执己见,互不相让。许多革命党人路经南洋,食宿于陈家,陈常对其随意指挥,客人大多敬让三分。然谭对这位妻姐偏不肯买账,甚而当众驳诘,屡生不快。谭妻病逝,陈原以为这门亲戚就此了断,不意淑君婚事自主,谭成为陈家“双料”女婿,陈璧君愤恨之极,力加破坏。直至1924年初,谭熙鸿偕陈淑君赴穗参加国民党“一大”,还不得不防范陈璧君派人找麻烦,以至陈氏一族兄亦指责“璧君太过分”。当年的《晨报副刊》编辑孙伏园晚年亦忆述:他二十年代中期游学法国,适汪精卫一家旅居于此,未几成为汪氏子女的家庭教师。一次闲谈中,陈璧君无意间透露了她插手谭陈事件的情节,“提及谭某言之尚有余愤”,从而知悉“汪夫人竟是幕后人”。有一种说法认为,谭作为孙中山指定的北京代表出席国民党“一大”,却在中央执委的选举中落选,系陈璧君阻挠所致。此事确否待证。陈一向骄悍,汪精卫又有“惧内”之名,谭、汪两家关系因之疏远冷淡,近乎断绝,此种状况至1935年汪在南京遇刺才略有转寰。
  对于谭熙鸿、陈淑君之事,后来颇有些记述文字流传。解放前曾有一本名为《A先生与B女士事件》的小册子,汇集当年报刊资料,并附录数十封读者来信。近年出版的《张竞生传》(花城出版社),内有一章描述此事,虽生动可读,却属小说家言,该书本来即由“传奇”转为传记。北大百年校庆时推出《北大旧事》一书,内中收录程厚之的回忆文章,称谭因绯闻在北大干不下去,“只得一走了之”云云,实去史实甚远。此事确乎令谭一度陷入痛苦境地,然并未对其北大教职产生根本性影响。同年10月,他仍以三十六票当选评议员,同届评议员获最高票者为五十六票,最低为二十六票。如前所述,谭出任生物系主任亦是在此事件之后。忆述者笔下信马由缰,而编书者毫不甄别,也就难辞传讹之咎。
  谭熙鸿在北大后期仍积极参与校内外各项活动。他是徐旭生主办的《猛进》杂志主要撰述人之一,该刊作为留法学人刊物,与《语丝》相互呼应,形同盟友。北大留法派与留日派较为亲近,在女师大风潮和反对章士钊问题上,与留学英美的《现代评论》诸人严重对立。不过,谭与留英的王世杰、周鲠生等私谊颇洽,旅欧时彼此即有交往,王的夫人系肖友梅之妹,乃由谭妻介绍。王及丁燮林回国之初曾暂住谭寓。因而有人认为谭亦是《现代评论》的“基本社员”。蔡元培于1923年辞职离校,其兼任的北京世界语学校校长一职便委托谭氏代理。四年之后,蔡欲辞去北大校长名义,北大教职员闻讯召开全体大会,公推谭为主席,决定“派全权代表到沪,对蔡先生表示坚决挽留,非请打消辞意不可”。随后,谭与钟观光作为代表南下晤蔡,促其暂且放弃了辞意。
  在北大任教期间,谭熙鸿与孙中山一直保持着联系。国共合作之初,孙与李大钊的交往,有些活动即通过谭居中联络。谭、李还曾数次与来华的苏俄代表加拉罕晤谈,交换意见。国民党“一大”召开,谭、李及延瑞祺(一说石瑛)作为孙中山指派的北京特别区代表参加会议。会后建立国民党北京执行部,李大钊任组织部长,谭熙鸿任农民部长。为贯彻孙中山“联俄”主张,他们发动北大教授五十余人接连两次上书北洋政府外交部长顾维钧,敦促与苏俄建交。这期间,有时为躲避当局的通缉和迫害,谭不得不到东交民巷内法国医院暂避,与他同时在此避难的还有中共党员高仁山、赵世炎、邓中夏和高君宇等。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段祺瑞政府缉拿“肇事者”,《京报》刊出一个四十八人的通缉名单,谭与徐谦、李大钊、吴稚晖、李石曾、顾孟余等名列其中。翌年,奉系军阀入关,形势愈加严峻,谭熙鸿像许多北大教授一样,于3月间悄然离京南下,从而结束了七年有余的北大生涯。
  
  四
  
  谭熙鸿的后半生,不似前期那样“轰轰烈烈”,显得沉寂而充实。1927年南返后,由蔡元培、李石曾推荐,谭到杭州笕桥创办国立劳农学院,大学区取消后,改为浙江大学农学院,谭任院长。该院汇集了梁希、钟观光、何尚平、蔡无忌,金善宝、蔡邦华、章廷谦、常书鸿等一批学者,可谓集一时之俊。浙江乃蚕丝产地,谭设置蚕桑系,自任系主任,随后又建起省蚕桑改良场,进而在各县设立百余个蚕业指导所,从培育人才和实地指导两方面推动蚕丝事业的改进。他率团出访日本,交流技艺,邀约国内外第一流蚕丝专家来杭讲学指导。浙江乡村长期沿用土造蚕种,俗称“余杭种”,其蚕易发病害,结茧小而茧层薄,丝质不佳。谭与同行专家通过遗传育种,培育出改良种,无偿发放各地,蚕丝质量大为提高。此举触及垄断蚕种的地方势力,恐吓攻击接连不断,谭氏不为所动。他足迹遍及各县,向蚕户传授改进的育种饲养方法及桑树栽培技能,颇受浙省蚕农欢迎和推重。当然,谭的事业得到其时主浙的张静江大力支持,1929年张举办“西湖博览会”,其农业馆的馆长即是谭。后来当上杭州市长的周象贤,早年为北大讲师,通过谭的引介得张静江赏识,终于仕途如愿。由此可见谭、张关系非同一般。1931年,CC系政客提出“浙人治浙”口号,谭被排挤,于年底辞职返沪。
  赋闲上海期间,李石曾邀谭熙鸿出任劳动大学校长,谭见该校情形复杂,未就。李氏主张留法农学家应执掌农业行政,谭即合适人选。但当时无农业部,仅实业部设一农业司,级别偏低,于是李与主管当局商谈,增设“林垦署”。当时官制,设“部”依编制,设“署”按需要,已有的卫生署、航空署等即循此例。林垦署自1932年设立至抗战时撤消,实则李石曾因人设事所作的特别安排,谭熙鸿遂成为民国史上唯一的一位林垦署长。其最“突出”的一项工作,似乎就是每年一度的植树节期间在首都大会上当一次主席。其后,他还兼任中央农业试验所所长、全国蚕丝委员会主任等职,并未脱离老本行。汪精卫任行政院长期间,先后请李圣章、翁文灏、胡适出任教育部长,均未就,汪又找谭,谭亦婉辞,继而转荐王世杰,胡适亦有此议,王遂走马上任,踏入政坛。谭熙鸿在政治上对汪氏敬而远之,而与另外几位国民党元老颇为洽契,尤其与李石曾关系较深,陈布雷在回忆录中将谭归入李氏“中法系”,盖可反映高层的人事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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