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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2期

城西之书

作者:文 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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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里的人老了。
  有一天,他从房子里走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什么也没带,包括他的房子。
  也许一个人只有生活在土里之后,才算拥有了这世上的一切。
  树根往土里扎,人往土里走,房子里的人在土里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直到走出世上所有人的记忆。没有人住的房子也很快就老了,空空的,老了的房子寻找他的主人,于是,它变成了一堆黄土。房子里的空间也消失了,消失在一个更大的空间。后来,黄土上面长出了野草,开出了水做的花朵,飞来了爱情做的蝴蝶。
  树没有心事,树比人能活,房子里生活过有心事的人,树又比房子能活。人和房子消失后,也许树篱又存在了一段时间。一切在时间中变得有价值的事物,最终还会在时间中变得毫无价值。到后来,树篱也消失了。
  后来,在这一小片空空的土地上,又开始出现了生命的歌声和呼唤,又开始出现了生活的沉寂和流转。
  
  大雁飞到哪里
  
  空气湿得滴水,这么湿的环境适合酝酿、萌动和生长。各种植物的混合型的气息非常浓郁,给人一种淹没感,无法描绘。太浓或太淡的东西都不适合描绘,比如火焰的灼热,比如炊烟和清水的味道。每一片叶子都沾满露水,一碰就落。明亮、脆弱而又坚硬。这每一粒水晶中都颤动着一颗小小的心脏。太阳照在一小片杨树林子上,先是照在树身上,树身向阳的一面红彤彤的,然后,阳光才照在树冠上。树叶稠密,乌沉沉的。严格地说,这时太阳还不能把这个世界照亮,只是给这个世界涂上一层美丽的色彩。芝麻的梢头开满钟型白花,垂挂着,白茫茫的,下面结满碧青的果荚,一级一级,这些果荚极有对称性。薄雾浮在上边,阳光一照,浑茫一片。棉花,大豆,玉米。斑鸠在远处鸣叫,千百种小虫鸣叫。教堂西南有个小水塘,通往它的小径青草太深,露水太大,无法过去,只能看到上面有一团浓雾。总有一些地方,是我永远也无法到达的,所以,才值得我终生奔走。因为永远无法到达,所以才能让这一生有个永无终止的寄托。直到最近,我才开始慢慢明白,就是这么一个针尖大的地方,因为它的微小,因为它的平凡,所以才足够让我用一生的时间来抵达和发现。每一叶草,每一粒土,每一只蚂蚁,在它们的生命中,都应该蕴含着人类所有的共性和未知。有一大群鸟儿从东边飞来,无声无息,很快,我就看清这是一群大雁。它们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形,有意思的是,北面的那一撇,欲断还连着另外几只,到后来又形成一个小体的“人”字。它们从头顶飞过,平稳,浩大,很有气势。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三四秒钟。过了好一会儿,对着空荡荡的天空,我突然想用尽一辈子的劲儿,大声询问一声:大清早的,你们要飞到哪里?
  
  黄昏突然宁静了一下
  
  夕阳横空。这儿的方言称下午为“横阳”,再晚些是“半横阳”,再后来就是“落黑”。都是极古极雅的词。风雅千古,源远流长。绿荫四伏,蝉鸣如织。我向沙河堤坝缓缓而行。前面是一对恋人,男的赤膊,上衣搭在右边的膀子上,下身穿一件浅灰色休闲裤,皮带缚在胯骨上,高个头,极强壮。女的长发,秀目,容长脸儿,穿吊带黑短裙,双腿修长。我超过他们。现在,我已超过了爱情。我离爱情越来越远了。不是爱情远离了我,而是我远离了爱情。永远。这是因为,我的心已失去了最初的纯洁。堤坝上,几场大雨之后,青草已经覆盖了路面。仿佛它们是从四面八方一下子赶来的,它们一下子就走完了这世上所有的路。堤坝之下是香椿树林(香椿树越掰越旺,好了伤疤忘了疼,绿冠浩大、散漫),樱桃林,桃林(樱桃树、桃树谢了果,过了六月整个树就开始衰败了)。往北有段堤坝长满黄花菜,花叶皆美。李营村口,堤坝右侧,是一片乱竹丛,细小零碎的枝枝叶叶,葱郁茂密。竹丛中有一棵野柿子树,柿果累累,太沉重的苦涩与甜蜜。有个大树枝子被最近的一场大风刮断了,枝叶倒垂下来,枯死。有天早晨,我曾在竹丛中的花楸树上听到黄鹂叫,今天没有,也许是因为天太晚了,也许黄鹂已经飞走。树丛中到处都是蝉声,尖锐、密集,而又有说不出的空洞和喧闹。我在堤坝上行走,仿佛整个人被这无边的蝉声浮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直到自己看不见自己为止。有一个少妇骑着自行车从对面过来,车后座上架着一个专门给孩子坐的红色塑料椅子。现在椅子空着,没坐孩子。她从我身边经过时,黄昏突然宁静了一下,仿佛一只小船从水面摇过,到处都是涟漪。
  
  我从镇子北面走到镇子南面
  
  这个小镇叫肖口。在北方的平原上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小镇。破败,杂乱无章,新旧交替,有着模糊不清的边缘,深深埋在灰尘里。西药房,手机维修部,联通公司交费点,卤肉店,日用小百货店,摩托车经营部,家具店,农用品专卖店,浴池,理发店。镇子一东一西分别有两个小小的汽车加油站。传说其中一个加油站中有个漂亮的女孩子,她年轻而丰腴的身体有着超越道德规范之外的自由和随意。镇上好多男人都曾与她有过彩云追月般的风流韵事。与她有关的故事无不香艳绮靡。
  镇子的附近是一摊一摊的村庄。万木萧萧,似乎几千里几万里都在落叶,几千年几万年都在落叶。落叶把整个村庄都覆盖住了,像一场陈旧致命的大雪。落叶仿佛覆盖着许多世尘之外的东西,覆盖着许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村庄静悄悄的,似乎世上所有的村庄永远都是这么静悄悄的。
  下午的阳光,明亮,充盈,铺天盖地,世界清晰得有了凛冽的质地。
  镇子西头,路北,村口有个打面机房。机器嗡嗡,面粉飞扬如雪,人从外面的天地中悠悠走来,走到一个小小的房子,然后再走出,再走回悠悠天地中,一进一出之间,人就老了,须发皆白。打面机房北面有两个池塘,中间隔着一条细细的土堤,几只雪白的大鹅静静浮在水面上。我在池塘边站了一会儿,看着几个人拉着一板车麦子从对面走来,他们的影子从水面静静掠过,恍惚间水中仿佛有着他们说不清的前世。明年,池塘中也许会浮起一大片莲花。
  
  这个下午,开始,我感到无处可去,但我又不想停下来。后来,我从镇子北面走到镇子南面。
  镇子南边有所乡村学校,青砖红瓦,红色的围墙,几株雪松的绿梢从墙内升起。不知怎么,当我经过它时,我对这所学校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我突然想在这儿当一名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地过此一生。我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与其说是一种质朴的浪漫情怀,不如说是一种不自觉的自我逃避。最近两年来,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深深陷入了一个黑暗的低谷,我在竭力维持着内心的平衡时却又常有崩溃感。焦虑与不安。我的高尚,我的狭隘,我的脆弱,我的敏感,我的善良,我的自私。我内心的风吹草动。我感到我的内心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没有如此紧张复杂过。一个秋天过去了,又一个秋天也即将过去了,两个秋天让我过得备感漫长艰难,仿佛把一辈子的秋天一下子都过尽了。我能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的老着。我的双手慢慢松开,然后攥紧,然后又松开,然后又攥紧。我离一些东西越来越远了,我离另一些东西越来越近了。基督啊,佛啊,这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泅渡出这种内心的漩涡。一定。一定有一种力量可以让破碎的生命慢慢走向温煦、祥和、坚定和稳妥。
  
  一片树林。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婆,七十多岁了,皱纹满脸,岁月在她的脸上烙下了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她已经没有牙了,嘴唇塌瘪下来。从她身上,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生活中的孤寂,许多乡村老人特有的无法消除的孤寂。一个人生活时的孤寂。她在树林里扫落叶。迟缓的动作。动作也衰老了。她扫了好几堆,然后把这些落叶堆在一个破旧的粗布被单上,蹒跚地把它们背回家中。她用这些落叶当柴烧。这些落叶可以使她的冬天变得温暖和明亮。一个人老了,然后死去,但是那个人的温暖还会在这个世上延续一段时间。
  一个人死去,在其他人心里留下了悲伤和温暖。这样,他死了,其他人还在替他活着。
  
  我一直走到田野中去。有几个人在劳作。麦苗钻出地皮儿了。绿色在大地上继续。天太高了,地太大了,风吹着,人在这么大的空间中劳作,看上去有点孤单。仿佛风再大些就能把他们吹走似的。
  
  这个下午,阳光明亮,风一直在吹。天空清虚而静谧。
  有空间的地方就有寂静,我的生命中总是有着太多的空间。这让我开阔而孤单。风一阵一阵的,吹着。从时间深处,吹着。从不可知的地方,吹着。风从天空吹过,从大地吹过,从每一个人心中吹过。风总是在我心中停留更长时间,然后走远。有一些东西永远停了下来,有一些东西慢慢消失,就像一些人在另一些人心中停留,一些人在另一些人心中消失。
  有的人属于天空,有的人属于大地。
  
  文河,公务员,现居安徽太和县。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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