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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4期

逐红叶于海岛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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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穿关东军的衣服?”
  “不穿军服。”
  不知为什么,这最后一句使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猜测着,一一询问,但他对我问及的诸如大陆浪人、右翼团体等等,无一不连连摇头。我发觉,界定或判断他的年轻时代是困难的。何况又有一位文艺座的左翼女演员,模糊的形象使我浮想联翩。
  “那位夫人,文艺座女,后来呢?”
  他眼睛里掠过一丝难测的神色:
  “我太任性,让她吃苦啦。嘿嘿,阿拉伯的劳伦斯,知道吧?”
  我琢磨着,不得要领。显然我的日本知识,涵盖不了这复杂的老头。我深感我只是继承了一些概念,但企图用概念的套子把这不驯老头笼住是困难的。就这样,他一直也没给我讲清——五十年前,怎么进了右翼大浪人的门坎、怎么娶了左翼女演员当妻子,怎样到了乌珠穆沁的东部、怎么给关东军当了志愿的民兵;就像他也一直没让我听懂——五十年后他怎么去了青海,怎么进了那些贫瘠小村,怎么给各族儿童分发助学金。
  
  反正,蒙古劳伦斯已经变成了乡村教育家。左和右剧烈地混淆,彼此尖锐地分解又化合。我意识到:不管标签怎么剧烈变换,但那颗银发飘飘的大脑袋里,有一个什么丝毫未变。听他的口气,他不过慢悠悠接着走着那条东乌珠穆沁开始的老路。他不屑与众人共语,因为“他们没思想”。
  没错,老头子丝毫没变。我盯着的这颗白发飘飘的脑袋里,藏着一条对中国人很陌生的思路。更有趣的是,他武断地判定我与众不同,这使我暗暗叫苦。随着交往愈多,我愈加说不清了。茉莉会不行、年轻人不行、新右派不行——难道只剩下我才算懂得他,只因我一样在“东乌珠穆沁之东”住过,像他一样在那儿“送走过青春”?
  宾馆房间里,乱堆乱撒着申请表和助学金发放名簿。马占海、尕才让、法土麦、王小红。我不是好奇,也许是有些难受地翻阅着那些名簿。
  
  他骤然切入的,是我熟悉的世界,宛似另一个东乌珠穆沁。如果我不是对这些名簿上的小孩和他们的父母过于熟悉,如果我不是至今还和他们的父母站在一块无形的场地上,心甘情愿毁誉与共,我依然会忘掉遥远的服部老头,嘲讽地看待一个错把我当成怀旧对象的失意的日本浪人。
  但是现在不能了,我不能回避他加于我的反省。因为他做着的一件一件,都是我正在努力做的。只是他干得更随意,更富于行动的快捷。
  
  “嘿嘿,不用看,……没有用,嘿嘿,”他的表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他认定自己的事,就是按名单发钱。现在钱已发罢,他已经休息。
  他随手把一叠名簿扔在茶几上。“一个村子的小孩,家里都很贫穷,给谁又不给谁呢!”他自语般说。我又摸起一本,满本的一页页上,申请的助学金数额,都写着五十或者八十。望着那些法土麦和卓玛草,我茫然无语。
  “去年您怎么没有来呢?”我问。
  “店里不景气,钱不够。”他望着我。好像日本经济不景气的坏处,只是妨碍了他去青海。“今年,我朝姐姐借了一百万日元,说以后还她。”他自语着又呵呵笑起来,“嘿,还什么呢,她知道我任性。”
  为他开一次例?我沉吟良久,最后犹豫地说:“也许您愿意我把您的事情,在报纸上介绍一下?”
  没料到,老头正色道:“不!在报纸上登出来,事情就变了!我从来拒绝在那种地方……”我深深感动了。从那天晚上起,拒绝和审查结束,我在内心里把他认作了自己的朋友。
  
  4
  
  其实对我来说,比他交往更深的日本人很多。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是我接触过的唯一的一个“原右翼青年”。原来的日本右翼却做着今天的中国左派从来不做的事,这怎能不逼人思考!
  甚至我还觉察到:在潜意识里,自己居然在等着他。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日本留学的青海籍蒙古小伙子。他曾随着服部老头,在青海家乡的农村跑过。比起我,对老头的青海行为他知道得更细致。一次我和他谈起老头,他居然说:
  “老头是个伟大的(aγu yihu)人。”
  我愣了一下。这样的蒙语表达,这样对一个人的评论,是非常罕见的。一般说来,aγu yihu只能用于形容领袖。
  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我在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心头好像掠过一丝什么感觉。不过,多是一丝念想闪过心头,我没有刻意地找过他。他一直没有来,我的不安也在蓄积。终于,青海出身的蒙古小伙子学成归国了,带回了服部幸雄先生逝去的消息。
  缘分就这么短浅。
  他的人生和思路,至今我也没有弄清。尤其是东乌珠穆沁,虽然我知道他与我交往只是由于那一点,但在那颗银发蓬乱的大脑袋里,东乌珠穆沁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痕迹,我一直没能究明。
  我只有他的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他在中协宾馆的合影,另一张是那青海蒙古小伙子给我的,在青海黄河沿的恰卜恰农村,披着氆氇袍子戴着红领巾的各族小孩,密麻麻簇拥着银发飘飘的他。
  
  5
  
  了解他的恩师、右翼活动家川岛浪速的概况,不算太麻烦。
  川岛浪速,长野县出身的大陆浪人。年轻时为“从白人侵略中保卫亚洲”的亚细亚主义倾倒,专攻汉语投身陆军,志在满蒙独立。甲午战争时任军中翻译,后供职台湾总督府。参加八国联军,随同福岛安正——其人曾以独骑踏破欧亚大陆、自柏林返回日本——来北京,据说,曾在西欧军队劫掠颐和园及圆明园时,保护了紫禁城未遭浩劫,因此得到宫中满汉的大大尊敬。清朝庆亲王给川岛浪速二品衔客卿之待遇,委托他按日式改革警察制度,以后与肃亲王相熟。
  肃亲王之妹是蒙古喀喇沁王府之妃。辛亥革命前夕,川岛向喀喇沁送去一名日本女教师,宣扬抗御白俄的事业。他时而脱逸出日本的国家步骤,自行其是,与满清宗社党、蒙古族军人密切合作,竭力推动满蒙独立。
  辛亥革命爆发时,川岛浪速运入日本武器,煽动蒙古兵变。但是由于日本政府采纳支持孙中山的战略,所以他的蛮干遭到阻止。于是他转而从北京搬出庞大的肃亲王家族,借助日本关东都督府,将其安置在旅顺白玉山的旧俄国旅馆。1915年,回国苦恼寓居的川岛浪速,接受了肃亲王的第十四女金璧辉为养女,名之川岛芳子。到了1927年,在满座的关东军来宾簇拥下,这位新一代的日本颠覆满蒙的女性工具,在旅顺大和旅馆与蒙军首领巴布扎布之子甘珠尔扎布结婚,并开始了她的急先锋马前卒的悲剧故事。
  1935年傀儡皇帝溥仪访问日本,派特使探望川岛浪速。川岛以七十老人之身,着燕尾服出迎,感慨无量。他一生献身的所谓满蒙自强亚洲主义,最后的归结就是眼前的这一幕。
  在无法获得资料时,逻辑是唯有的依据。
  我想,服部故事的梗概,根据逻辑是这样的:像很多日本人一样,他在年轻时迷醉于大亚细亚主义的理论,特别对“蒙古浪漫”念念难舍,那时英国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正在流行,他盼望成为“蒙古的劳伦斯”,投身川岛浪速门下。服部进入川岛宅门的时间,该是1944年前后。其时那位浪人正隐居东京,给年轻的服部饱灌了诸如以日本为盟主、促满蒙之独立、摆脱腐朽支那、战胜白人俄苏的思想,“在各方面,受到教诲”。
  服部领命赴蒙时,年龄只有十七八岁。他可能按照恩师指点,手拿“联络图”,活动于川岛苦心经营的地盘,尤其乌珠穆沁和阿鲁科尔沁一带。后来与关东军配合,在满州国边界搜集苏蒙军情报,似乎没有大作为。
  一年后便是1945年。苏军涌入东北,关东军溃如山崩。他不服,企图独自北上,煽动对苏抵抗,但最终只能回国,逐渐经商为业。川岛浪速死于1949年,回国后的服部,多半参加了他的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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