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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3期

器官:耳语与旁白

作者:鲁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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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我认识一个修脚的老师傅。有一次他向我表达他对脚的看法,说得琐屑而零乱。大意就是:脚,也会间接地揭露一个人的状态与历史。
  他用女人来作为例子,因为女人对身体的关照具有典型性。脸、手、脖子、胸部、肩膀、胳膊、皮肤,凡是能够给美感和性感加分的部位,她们都会想方设法竭尽美化之能事,阻挡时光的雕刻。但是,修脚师傅说,有很多女人忽略了脚,或者说,她们放弃了脚。脚底板上的厚茧子,不小心落下的伤疤,深嵌入肉的脚趾甲盖,被太紧的鞋带所勒出的印痕,长期积淀下的污垢。这像是活色生香彩照之下的一张黑白底片,是无法屏蔽的知情耳语。曾经像婴儿那样白皙、柔软的脚在岁月中消逝了。在流转的灼灼日月中,它成了你所经历过的见证与记忆。
  一些开始讲究生活质量的人终于开始把无所事事的目光转移到脚上,带着怜悯与醒悟的意思。而那些灯红酒绿一直闪烁到凌晨的洗浴业也在拚命鼓吹着脚穴与全身各条经脉的对应关系。于是,越来越多的脚开始被不恰当地宠爱起来,被泡到散发浓郁草药味的热汤里,被扬州修脚老师傅们用精刀细细地伺奉起来,被一些年轻的女孩子们虚情假意地揉捏起来,它们忽然成了座上宾,成了桌上菜,成了掌中花。
  这是脚的美丽新世界,是共产主义,是虚妄的存在。是灯光下氤氲的水汽,是水汽里的弧形晕圈。
  被修理得光滑无骨、被揉捏得晕晕乎乎的左脚与右脚,在女孩子们的俏笑与主人的绵软中,它们,却感到越来越重的惶惶不安,担心着自己会找不到回程的夜路。
  4、在能够留下脚印的地方,脚往往又具有了通俗哲学的诉求意味。像动物重视自身的气味一样,人类对于自己的脚印也保持着一种天生而盲目的迷恋。即使是很少思考的人,看到雪地、沙漠、田埂或泥泞中的脚印,他也会若有所思地停下来,眯起眼睛,四顾茫然,像是催眠般地,他会或多或少地想到来路与去程,命运的玄机与偶然。
  像鸟在天空扇动翅膀留下的气流——脚印,是他在大地上走过的唯一痕迹。人不可能第二次留下同一个印迹。脚印,像人生一样,像爱情一样,像宽容一样,是现时的,是即逝的,存在过,消逝掉。在另一个时刻,一切都变化了。
  第二年的大雪在同一个地方落下了,他穿上去年的靴子走上去,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似曾相识的声音。但靴子的印痕变浅了,他的腿有些僵硬,脚印一会儿深一会儿浅,无限的惆怅似乎使他失去了重心——去年走在身边的人,今年离去了,她到哪里去了呢?她的脚印留在世上的哪个角落呢?
  
  脸
  
  1、如果真能偷来浮生半日闲,我愿意把这半天用来站在地铁站口,看来来往往陌生人群的脸。人类的脸,这世上最吸引我的风景。
  就我有限的经验,在视觉范围内,世上很少有东西能够跟人类的脸相比,服装、绘画、美食、建筑物、山水风光——总是可以想象,有一定尺度和边界的东西,一些聪明人甚至可以发掘到其中的规律乃至推而广之。可是脸,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张脸呀,每一张脸都带着不可复制的往事与前尘,怪癖与细节,放弃与占有……如此浩渺深邃、无边无际,简直令人绝望——因为它的无限可能性,我愿意毫无保留地对它表示臣服,我愿意用一辈子的时间,沉湎其中,迷失其中,像走进狂怒的风暴。
  站在地铁车站出口的侧面,像是面对一个巨大的中央舞台,光线是散乱不确定的,在市井声的包围中,乱糟糟的街景像幕布一样永不拉上。没有主角也没有龙套,他们第一次走来,也是最后一次走来。那些陌生而世俗的脸呀,在沉默中渐次登场。嘴角的皱纹里布满昨夜的倦色,树枝间洒落的阳光穿过儿时的胎记,几条街的灰尘覆盖了隐约存在的宽容与怜悯。肮脏而温情的空气中,他们一张张浮现,又怅然地一张张淡出。在短暂的瞬间,我与他们对视,然后,彼此从视线中消失,永远错过。
  那些阴霾的天气,污染过度的大气,混沌的光线使得人们的面孔带着病中的阴郁与恹恹之色。或者是酷烈的夏阳,从头顶直射下来,眼窝处显得黑洞洞的,从某一角度看上去,面孔像是骷髅头,带着深不可测的忧戚。偶尔会有黄叶飘落,细小的虫子,或不合时宜的蝴蝶,这虚构的田园气息像荒诞的点缀,从拥挤的舞台上飞过,从缺乏柔情的面孔前飞过,他们依旧神色凝重,脚步匆匆,或者,更加匆匆,前仆后继地赶向下一个未知的路口。
  2、面孔的迷人之处其实跟五官毫无关系,跟美丑、苍老或年轻,时尚或落伍都没有关系,面孔唯一打动人心是:它具有表情。这是其他任何器官都缺乏的特质。整具庞大而粗俗的肉身,仅仅是因为有了这张富有表情的面孔,才具有了存在的意识。否则,那只是一堆肉,两只手,心脏或者指甲。
  翻开报纸或进入网页,最新吸引视线的准会是照片,而在同时出现的一批照片里,我敢打赌,你一定会被特写的人类面孔所触动——拍摄者们现在喜欢“近些、近些、再近些”,用最无人性的角度把镜头逼到你的眼前:妇女的温良与无聊、士兵的粗暴与愚妄、政客的做秀与猥琐、贫民的拘谨与配合、重病者的乞怜与不舍、当红明星的盛气与虚弱……他们的面孔像子弹一样每天打进我的眼里,他们的表情是空气的湿度与温度,是被放大的射线,是正在无限繁殖下去的细菌。这城市、这国度、这世界,正因为有了一个个被放大和定格的面孔而具有了满腹沉重的心思。
  或许正是出于对表情的追随与沉醉,我成了一个传统的影视爱好者,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夜晚,我迟钝地逗留在闪动的屏幕前,与那些完全陌生的面孔们进行冷冰冰的约会。另一方面,由于同样的原因,对动画片、电玩、FLASH、虚拟偶像,我表现出了顽固的冷淡,我不能原谅那些人造的苍白面孔,它们没有微妙复杂的眼神,没有唇边的言外之意,没有绝望时肌肉的咬合与抽动。它们把人类独一无二的表情产品化了、符号化了。令人不安的是,越来越多的成人和孩子却从中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人与人的交流在这个时代被压缩到最低点:纸质、模拟信号、数字信号、液晶显示、在线、无线。他们的眼睛日忙夜忙,日烦夜烦,却已经不肯或者不会再跟真实的面孔进行一次安静的赤裸直视。
  3、面孔中有一些现象总会让我若有所思。比如,夫妻相,这是一个很世俗的说法,但的确有着令人信服的诸多例证。你的丈人与丈母娘,你所熟识的隔壁邻居,甚至快餐店里的一对小情侣,他们颧骨的线条,表达不快的方式,盯着某样东西的神情,形神兼备,像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只瓜。你一定认为这是因为相爱的缘故,是心理的积极暗示使得五官开始发生趋同性的移位;或者浪漫地想象这是缘分的外在表现,为了便于人群中的互相辨认、不幸失散后的重新寻觅。
  ——不过真抱歉,原谅我并不喜欢这些说法,说实在的,我其实并不那么欣赏“夫妻相”,我认为那是对面孔的放弃和忽视。固然说人是环境的产物,但我不能接受人类像动物那样毫无保留地向环境妥协,你的气质、喜好、细节、癖好,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变得模糊与温吞——你认为这就说明了你的温馨圆满,并且我还应当为此表示祝贺吗?
  倒是另一种相像才具有岁月的真正意味。两个行走中的家人,长辈与他的孩子,那两张脸的相似才是生物遗传学的胜利战果——完全相同的眼珠和眉形,酷似的下巴,同一色泽的皮肤,被放大或缩小了的局部,可是,遗传学能抵得过无敌岁月吗?看看他们另一方面的巨大差异——
  这个局促而另一个冷淡。这个紧张而另一个热烈。中年妇人的黄褐斑,女儿眼皮上的蓝色粉影。父亲头发上的老式腊油,儿子耳朵上亮晶晶的饰物。老母亲无所事事浮肿起来的眼睑,她身边的中年男子却有着可疑的黑眼圈。
  看着那个年长些的,那被岁月浸泡得没了质地的脸,我会善意地向另一个年轻些的脸上移过去,想象他(她)几十年前的纯真模样。反之也一样,看看那位饱满、亮闪、像新鲜水果一样的少男或少女,我也会悲哀地叹一口气,为她(他)几十年后的枯萎与世故提前哀叹。
  也许,这种对时光流逝、年华易老的哀叹是相当肤浅的,我们应当看到其中令人欣慰和满足的一面:有一天,当你离开尘世,这世上却仍然有一些面孔跟你有这样那样的关联,甚至是几百年之后,在你无法想象的场景里,一张与你一脉相承因而有几丝相似的嘴唇里,正在飞速地翻动着,吐出跟你毫无关系的字节——在某种意义上,你因此获得了寄生。当然,此刻的我们,也是所有祖先的寄生。人类,正是通过这种代代相衍的肉体链接来最大限度地克服对虚无的恐惧。
  
  鲁敏,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戒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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