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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浮沉宦海


  纪晓岚、彭元瑞、金简等人,扈从皇帝回到北京,依旧各领原职。这时金简忙了,因为他们在侍从皇帝南巡时,工部衙门失火,焚毁厅堂房屋数百间。皇上一回来,即命金简查问失火原因,处罚有关人员,然后皇上又命他召集工匠,重新建造。
  金简是工部尚书,虽因扈驾南巡,不在京中,但他的部属出了事儿,他脱不了干系。他督工建造署廨时,便格外尽力,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这时有一位内阁中书,戏赠他一句上联:"水部失火,金司空大兴土木;"水部是工部下属,是专司水利工程的机构,这里代指工部。工部尚书别称大司空,所以这个上联巧妙地用上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很久没人对出下联。
  这天,纪晓岚出席一个宴会,正好这位内阁中书也在座,并在席间夸耀自己的才学,又把这个上联讲出来,要大家来对。在场的人有的搔头皮,有的摇脑袋。他见大家一时对不上来,很是得意。他把头转向没有开口的纪晓岚:"纪大人,您一向以能诗善对著称,难道也不肯赐教下联?"纪晓岚看着他笑笑,对他说道:"对此联不难。只是对上之后,对尊兄有些不便。"中书君见他果然能对,便催促说:"无妨,无妨,能对上便好。在下正愁想不出下联。"于是,纪晓岚便说:"那好吧,如有妨碍,尊兄切莫在意。"然后对道:"南人北相,中书君什么东西。"原来,这位中书是南方人,却生得魁梧高大,一幅北方人长相,倒也贴切。关键是后半句,在场的人听了立刻轰堂大笑。这位中书君见纪晓岚的对句,恰恰用了东、西、南、北、中五方,来对金、木、水、火、土五行,对得工整妥贴。但这个句子却开了自己的玩笑,便用扇子击一下纪晓岚的后背,说道:"人家都说你好闹,今天也开起我的玩笑来了。"其实,纪晓岚不但很爱拿别人的相貌特征开玩笑,而且也喜欢拿南方人的口音出笑话。那年督学福建时,出了个"睡草屋闭户演字;卧樵榻弄笛书符"的时候,一直被人传为笑谈。这次侍驾南巡,又有机会到南方,他在舟中无事时,就在这副对联的基础上,写了一首诗,是专门用来应付南方官员求赠的。题目是:"草屋闭户言志。"仅看这题目,就让人够受的了,他那诗文,更叫人读起来非牛非马,诘屈聱牙,诗文是:馆阁居官久寄京,朝臣承宠出重城。
  散心松寺寻宵宿,
  喜幸花轩候晓行。
  情切慈亲催寸草,
  抛撇蓬荜譬飘萍。
  身逢盛世述书史,
  蛮貊氓民慕灵名。
  当时,皇上听南方官员一读这首"双声体"诗,一个个都成了"大舌头",笑得有些支撑不住,靠在椅背上,险些倒了下去。在场的彭元瑞等人,也笑得姿态不整,失了官体。每逢南方官员求请题留,纪晓岚就将此诗抄录一份,送给人家,导演出一幕幕活剧。起初确实让乾隆皇帝很开心,但后来皇上见这样太不像话,就制止了他这种做法,不许他再给地方官员题赠什么。所以有人说纪晓岚侍驾过巡数省,看了许多风景名胜,却没有留下更多的诗文,可能是受到皇上限制的缘故。
  但纪晓岚的这个毛病并没有改,到了元宵灯节,他让人在家中挂灯,又是别出心裁,其中有一盏蓝色的兔灯,一盏白色的龟灯。元宵节后,这天到他家赴宴的朋友,王侍郎是湖北人,陈御史是湖南人,再有就是胡牧亭、刘半江等人。他让人把这龟、兔两盏挂在客厅里。
  酒宴间,友人们很自然地谈起了这年的灯节,议论哪儿的灯盏最好,纪晓岚趁机问道:"不怕诸兄见笑,寒舍没有做出好灯。只有这两盏,还敢挂出来,诸兄看这灯制得怎样?"说罢,纪晓岚引着客人看这两盏灯。人们看了,这灯的样式做得还可以,形态很象乌龟和兔子。但论其颜色,实在不敢恭维。显而易见,这兔子糊成白的,就合情合理了。大家更不懂这纪晓岚又出什么古怪玩意儿,在家中客厅里,挂上兔灯和龟灯,猜不出是什么用意,莫非是用"龟兔赛跑"之意?实在不明其详。
  胡牧亭心里犯着嘀咕,也不搭讪他的问话。王侍郎到纪家来得不多,觉得既然主人问起来,不妨直说,就说道:"纪大人,这两盏灯做的,好倒是好,美中不足,是这颜色搞错了。在下出言失敬,纪兄多多原谅。"纪晓岚看着灯愣神,故作不解之状。胡牧亭看出他又在装傻,心想又有好戏看了。果然,纪晓岚问王侍郎道:"依兄之见,这龟和兔,该糊作什么颜色?"王侍郎只好笑道:"纪兄,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把它两个的颜色换一下,兔子糊白的,乌龟糊蓝的,岂不各得起所?"王侍郎是湖南口音,平时讲起"湖南"、"湖北"时,都说成"湖蓝(南)"、"湖博(北)",今天说起"兔子糊白的",也说成了"兔子糊博(白)的,这正中了纪晓岚的下怀。只听纪晓岚学着王侍郎的口音,说道:"噢,在下明白了。这兔子是糊白(湖北)的,这乌龟是糊蓝(湖南)的。"说着,又引客人就座。王侍郎和陈御史都没在意,转身正要落座,听身后响起一阵"嗤嗤"的笑声,转脸看时,胡牧亭、陈半江等人正笑得前仰后合。
  王侍郎正莫名其妙,陈御史说道:"纪公,何不言乌龟是河间的?"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王侍郎也明白了,纪晓岚是有意和他们开玩笑,才做了这两盏灯。
  时过不久,纪晓岚应邀去参加兵部尚书王杰的宴会,那位陈御史也来了,他比纪晓岚大几岁,也是一位生性诙谐、爱好滑稽的人,与王杰、纪晓岚都是莫逆之交,而且品味相投,相互戏谑成习,无所顾忌。这时纪晓岚尚在兵部侍郎任上,王杰是他的顶头上司,在衙门里,当着一班部属恭恭敬敬,但到了王杰家中,也就没大没小了。
  在他们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时,厅外有一只家犬徘徊,等候觅食残肴。
  陈御史一看到狗,触动了灵机,故意向厅外一指,佯问纪晓岚:"是狼是狗?"晓岚一听,知道御史在骂他"侍郎是狗",他也装糊涂随口答道:"是狗。"王尚书插嘴问:"你何以知道是狗?"“狼与狗尾巴有别。"纪晓岚慢条斯理地解释,"下垂为狼,上竖(尚书)是狗!"此语一出,满座哄然大笑,王尚书被骂得面红耳赤,无词以对。陈御史笑得连喝进嘴里的酒也喷了出来,一边还指着王尚书说:"你倒是捡了便宜,我本来问是狼(侍郎)是狗?
  却原来尾巴上竖(尚书)是狗,哈哈哈"说完又大笑不止。
  "狼狗之别,尚有其二,"大家的笑声稍歇,纪晓岚又接着说,"即看它吃的东西来分辩。大家都知道,狼是非肉不食。
  狗却不同,狗是遇肉吃肉,遇屎(御史)吃屎!"晓岚的话,使刚刚低落下来的笑声,一下子又爆响起来,这一回轮到陈御史面红耳赤了,他没想到刚才自鸣得意,嘲笑尚书王杰挨了骂,无话答对,接着又骂到自己头上,也是张口结舌,没有还嘴的余地。
  如此神妙的谐音词句,晓岚常是脱口而出,好像根本不加思索。
  这年春天,衡阳太守刘朝玉,赴京公干,返任前夕,拜见纪晓岚,因南岳寺一方丈圆寂,携来挽轴,请晓岚捉刀代撰一副挽联。
  刘太守说:
  "学生明日返回任所,此来一则向恩师拜辞,二则因南岳山死了个和尚,求恩师劳神,赐撰一副挽联。"“好好!"纪晓岚笑着应承,不假思索,提起笔来就在挽轴上写道:"南岳山死个和尚;"刘朝玉一看纪晓岚写的,就是他刚才说的一句话,心头很不是滋味,以为纪晓岚如此作联,轻率采用低俗口语,岂非浪得虚名?他带回衡阳,也无法使用啊?只是刘太守碍于情面,不敢有所表示罢了。
  纪晓岚接着又写出下联:
  "西竺国添位如来。"
  如此一来,联意立刻转低俗为高雅,而且神速工整,刘朝玉顿生敬意,惊服不已,拜谢而去。
  胡牧亭清楚纪晓岚爱和友人开玩笑的毛病,他便时常提防着,但也未能免遭他的取笑。
  胡牧亭宴客,请了好友纪晓岚,但纪晓岚迟迟未到,几次派人到门前了望,终于看到一乘小轿,朝胡府而来。下轿的果然是纪晓岚。虽有仆人迎候,但纪晓岚不肯进宅,非要胡牧亭亲自迎接。
  胡牧亭听仆人回报,心想纪晓岚又打什么鬼主意。
  胡牧亭到了门口,纪晓岚也迈上台阶。不等胡牧亭迈出门槛,纪晓岚便迎上去打揖施礼,两人在门槛的一里一外寒暄起来。
  纪晓岚说道:"失礼,失礼,刚才遇到一件难事,所以来迟了。多请原谅,多请原谅!"胡牧亭问道:"何事能难住春帆兄?"“事倒不大,只因我人老不中用了,"纪晓岚拍拍脑袋,"今日为一家亲戚析居,到写阄时,却忘了那个'阄'字怎么写,到现在尚未想起,有请牧亭兄示教!"“这有何难,门内一龟,即'阄'也。"胡牧亭笑道。
  "噢,门内一龟。"纪晓岚恍然大悟的样子,双手作揖,"承教,承教!"说完纪晓岚进到院内,快步进了胡牧亭的客厅。
  胡牧亭跟在后面,琢磨着刚才的话,忽然间醒悟过来:“哎呀,又让这老家伙戏弄啦!"此后胡牧亭一直想办法回敬纪晓岚,但几次都让纪晓岚巧妙地应付过去。有一次,在一个宴会上,胡牧亭、纪晓岚都在座。胡见席间有父子二人,都是乾隆戊子科进士,灵机一动,出了一个上联:"父戊子,子戊子,父子戊子;"这个对联只用了父、子、戊三个字,可谓是个奇联。胡牧亭要纪晓岚当场来对,如果对上,情愿以百金古砚相赠,否则照罚。在场的人也一同附合。都以为这个奇联,可能要把纪晓岚难祝纪晓岚没想到胡牧亭来这一手,一时也没有对句,胡牧亭这时很得意,催促说道:"既然春帆兄不能对上下联,就该认罚,日后我去府上,将你收藏的古砚,挑选一方。"“且慢,且慢,对句会有的。"纪晓岚一边应付着,一边思索着下联,眼光落在对面的司徒张某身上。心中顿然一喜:张司徒也是进士出身,点了翰林,主持过乡试,他有个门徒,这时也官居司徒,这下联不就有了吗?纪晓岚说道:"这下联也在眼前。"众人不解其意。纪晓岚说道:"借张公对下联即可。"随即吟道:"师司徒,徒司徒,师徒司徒!"果然是天成巧时,全句也只有"师"、"徒"、"司"三字,在座的人一阵赞叹。胡牧亭只好认输,将他的一方古砚,送给了纪晓岚。
  乾隆五十年正月初六,皇帝在乾清宫赐下千叟宴,62岁的纪晓岚,也奉诏参加。
  千叟宴出自清圣祖康熙,是为了显示文治武功,天下承平并庆祝自己高寿和在位日久,所举办的大型国宴。参加宴会的遍布全国,有官有民,有男有女,凡年龄在65岁以上的,都可参加。一时间,朝野父老群集北京,依年龄大小,分梯次举行三日,热闹非凡。
  这项盛会,一共举行了四次,第一次是康熙五十二年,第二次是康熙六十年,他登基一个甲子,在中国历史上,除了神话传说中的三皇五帝之外,他开创了空前的纪录,汉武帝宰制天下也不过55年。这次宴会举行时,乾隆只有12岁,看到四海臣民,云集京城,祝寿迎禧的盛大场面欣羡不已。所以到了他自己在位五十年的时候,也大张筵席,第三次举办千叟宴,宴请天下耆老,而且规定60岁以上者即可参加。
  这天,亲王、郡王、大臣官员,蒙古贝勒、贝子、公、台吉、额附,回部、番部、朝鲜使臣,及士商兵民,年60以上者三千多人,出席了宴会。君臣联吟,作诗唱和,多达三千四百余首。凡入宴者皆有赏赐,其中有如意、寿杖、缯绮、貂皮、文玩、银牌等物。
  与宴者当中年龄最大的,是一个一百四十一岁的老翁,当老翁向皇上祝寿时,乾隆当场谕命与会人等,以这位老翁为题吟联。
  在场的那么多人,能吟诗作赋的不乏其人,但人们一时被难住了,个个张口结舌,无以回答。
  这时兵部左侍郎纪晓岚站起来说道:
  "启奏陛下,为臣纪昀,吟得一联,不知可否,请陛下圣裁!"乾隆看纪晓岚当先应了他的提议,当下命他吟诵出来。纪晓岚吟道:"花甲重逢,外加三七岁月;"六十为花甲,花甲重逢正是一百二十岁,三七二十一岁,相加正是一百四十一岁。这上联一出,立刻引起一阵哗然,在场者无不喟叹。稍一平静,纪晓岚又吟出了下联:"古稀双庆,更添一度春秋。"七十岁为古稀之年,古稀双庆正是一百四十岁,再添一度春秋,也正是一百四十一岁。当下宴会上群情激越,赞叹不绝。乾隆高兴异常,当即颁下赐品。
  纪晓岚谢过皇帝,又献上他庆祝千叟宴的八首诗作:《乙已正月预千叟宴恭记八首》。其中一首写道:化宇人多寿,耆老近四千;相随登绮席,所见丰华颠。
  旭日辉宫阙,柔韵管弦;
  自然才六十,已获伴群仙。
  皇上一一听过,更是欣喜有加,心想这纪昀十年茹苦含辛,修成旷古未有的《四库全书》,今天千叟宴上,又为朕的宴会增色生辉,不是又该提拔提拔了吗?
  于是就在这天,皇上降下谕旨,提升纪昀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纪晓岚高兴不迭,上疏恭谢。
  清代都察院是全国的最高监察机构,专司考察官吏,整饬纲常。最高行政长官,便是这左都御史一职,秩为从一品,皇上对纪晓岚的器重,可谓非同一般。
  到了这年四月,出了一件麻烦事儿,叫刚上任不久的左都御史纪晓岚碰上了。员外郎海升的妻子吴雅氏死于非命,海升的内弟贵宁,状告海升将他姐姐殴打致死。海升却说吴雅氏是自缢而亡。案子越闹越大,难以做出决断。步军统领衙门处理不了,又交到了刑部。经刑部审理,仍没有弄出个结果来。原因是吴雅氏之弟贵宁,以姐姐并非自缢,不肯画供。
  经刑部奏请皇上,特派大员复检。
  这个案子本来事并不大,但由于海升是大学士兼军机大臣阿桂的亲戚,审理官员怕得罪阿桂,有意包庇,判吴雅氏为自缢,给海升开脱罪责。没想到贵宁不依不饶,不断上告,一时轰动全国,终致惊动了皇上。这回皇上派左部御史纪晓岚,会同刑部侍郎景禄、杜玉林,带同御史案崇、郑澂和东刑部资深历久、熟悉刑名的王士棻、庆兴等人,前去开棺检验。
  纪晓岚接了这桩案子,也感到很头痛。不是他没有断案的能力,而是因为牵扯到阿桂与和珅。他俩都是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并且两人有矛盾,长期明争暗斗。这海升是阿桂的亲戚,原判又逢迎阿桂,纪晓岚敢推翻吗?而贵宁这边,告不赢不肯罢休,何以有如此胆量,实际是得到了和珅的暗中支持。和珅的目的何在?是想借机整掉位居他上头的军机首席大臣阿桂。而和珅与纪晓岚积怨又深,纪晓岚若是断案向着阿桂,和珅能不借机一块儿整他一下吗?怎么办?
  打开棺材,纪晓岚等人一同验看。看来看去,纪晓岚看死尸并无缢死的痕迹,心中明白,口中不说,要先看看大家的意见。
  景禄、杜玉林、崇泰、郑澂、王士棻、庆兴等人,都说脖子上有伤痕,显然是缢死的。这下纪晓岚有了主意,于是说道:"我是短视眼,有无伤痕也看不太清,似有也似无,既然诸公看得清楚,那就这么定吧。"于是,纪晓岚与差来验尸的官员,一同签名具奏:"公同检验,伤痕实系缢死。"这下更把贵宁激怒了,他这次连步军统领衙门、刑部、都察院一块儿告,说因为海升是阿桂的亲戚,这些官员有意回护,徇私舞弊,断案不公。
  乾隆看贵宁不服,也对案情产生了怀疑,又派侍郎曹文植、伊龄阿等人复验。这回问题出来了,曹文植等人奏称,吴雅氏尸身并无缢痕。乾隆心想这事与阿桂关系很大,便派阿桂、和珅会同刑部堂官及原验、复验堂官,一同检验。这样纸里的火炭包不住了,只能将真相奏明:吴雅氏被殴而死。
  于是讯问海升,海升见再也隐瞒不住,只好供出真情,是他将吴雅氏殴踢致死,然后制造自缢的伪象。
  案情完全翻了过来,原验、复验官员几十人,一下儿都倒了霉!乾隆发出诏谕:"此案原验、复验之堂官,竟因海升系阿桂姻亲,胆敢有意回护,此番而不严加惩儆,又将何以用人?何以行政耶?"阿桂革职留任,罚俸五年;叶成额、李阔、王士棻、庆兴等人革职,发配伊犁效力赎罪,皇上在谕旨中一一判明。
  唯独对于纪晓岚,乾隆皇上恐怕军机大臣和珅会借机报复,便有意开脱,在谕旨中这样写道:"朕派出之纪昀,本系无用腐儒,原不是具数,况且他于刑名等件素非谙悉,且目系短视,于检验时未能详悉阅看,即以刑部堂官随同附和,其咎尚有可原,著交部议严加论处。"皇上都原谅了他,那叫别人还说什么?只给了他个革职留任的处分,不久又官复原职。和珅本想借机把立足未稳的纪晓岚赶下台去,如今看皇上有意回护,只好作罢,没敢挑起什么事端。
  一年之后,纪晓岚迁礼部尚书,胡牧亭官居太常寺卿。
  这年夏天,久旱无雨,禾苗凋枯。乾隆要亲自祈雨,择定黄道吉日,率领文武百官,乘銮舆出正阳门,到大祀殿前的天坛,举行祭祷仪式。
  典礼庄严隆重,在赞礼官依祭祀仪制高声唱礼下,乾隆行过三献礼,下面就该宣读祈雨祷文了。
  清朝时,凡属国家的祭祀典礼,都由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司仪。而这三寺归综于礼部,所以这读祷文的差使,就是礼部尚书纪晓岚的了。
  在行前,纪晓岚接到太常寺交来的纸卷,说是祈雨祷文。
  纪晓岚也没打开看看,随即放进了袖筒里,这时,他从袖中抽出纸卷,一看居然是一张白纸,上面只字全无。这真使他大吃一惊,立刻明白是胡牧亭开他的玩笑。在这庄重的场合,这个玩笑真开得不小!旁边的一些大臣们见他手上是张白纸,也都吓了一跳。
  乾隆也把这事看在眼里,虽不明白其中缘故,但见他拿的白纸,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看他如何宣读。
  纪晓岚抬头看看乾隆,乾隆故意不加理会,口中催促道:"纪昀,念祷文。"大臣们跪下一地,正静静地等着,这祷文若念不出来,那后果不堪设想。纪晓岚急中生智,临时集书经中的句子,宣读道:"帝曰:咨尔龙,岁大旱,用汝行甘雨,汝其往,钦哉!"胡牧亭见果然没有难住他,心中更是叹服他随机应变的能力。与纪晓岚不错的大臣,也为他松了一口声。乾隆听他急就的祷文,气势非凡,别具风格,也满意地笑了。
  时过不久,翰林王介生来访。王介生秉性耿直,不趋炎附势,且嫉恶如仇。这时期,和珅为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王介生却从来不买和珅的帐,纪晓岚对此很是欣赏。但是,和珅贪财渎职,凡是不走他门路的人,不要说飞黄腾达,就是有了功名,也弄不到一个实缺。
  因此,王介生在翰林院呆了十年,也没有补上一个实位,生活十分清苦。一般同年,早就外放了。只有他一个人,领着很有限的薪俸,养活一家老小,日子拮据难耐。大家虽然都同情他,却也爱莫能助,帮不上他的忙,于是有人出主意,让他找找纪尚书,或许能有办法。
  王介生把他的苦衷,向纪晓岚说了出来。
  纪晓岚听后笑道:"这事本也不难,只要你稍弯下儿腰,到和尚书府上走动走动,就可得到外任的机会。"王介生面有愠色,说道:"纪大人,多谢您指点迷津。介生生活窘迫,但穷且益坚,不会摧眉折腰趋奉权贵。介生拜望大人,是因您与和珅不同埃既然如此,介生告辞了。"说过,王介生站起身来,要辞别而去。
  "且慢。"纪晓岚示意王介生坐下,"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你的人品大家都清楚。进京十几年来,未曾做屈节之事,今日要你为之,你哪里做得出来?这事儿有办法,你放心吧,不出半年,定让你补一外任。"接着,纪晓岚说了一通为他不弃的话,使王介生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在和珅生日的那一天,纪晓岚准备了一份寿礼,另外用乌贼肚里的墨汁,写了一封短简,完全横仿王翰林的笔迹和口吻,说自己碍于衣衫不整,未便前去拜寿,谨具薄礼,敬申贺忱。
  打发一个下人,送到和珅府上去。
  和珅看了哈哈大笑说:"这小子终于学乖了!"不久王介生果然被任命为山东学政,对纪晓岚千恩万谢,然后高高兴兴走马上任去了。到后来和珅被弹劾下狱赐死、抄家,凡是跟他有勾结,有过从,经查有据的人,都受到惩罚,但王翰林安然无恙,因为那封短简,用乌贼肚里的墨汁写的,日子久了,字迹自然就消失了。
  纪晓岚居官日久,深知官场的黑暗,对于那些朝臣的习气,深有所感,因而他写过几十首与京官有关的诗,其中有一首题为《小军机》,描写达官显贵养尊处优的生活,刻画他们卑躬屈膝的奴才嘴脸,极其生动:对表双鬟报丑初,披衣懒起倩人扶;围护侍女翻貂褂,启匣狡意理朝珠。
  流水是车龙是马,
  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然直入军机处,
  低问中堂到也无。
  有一个曹翰林,曾去拜见纪晓岚,纪晓岚闭门不见,原来其人以前与王翰林境遇相似,久不得派任乡试考官,焦急难耐。于是使出钻营的手段,趋谄权贵,仍担心不能得力,就让其子拜文华殿大学士于敏中的夫人为干娘。但是,时间不长,于敏中因为广收贿赂,事露受责,势力衰微。曹翰林见大树已倒,又去投靠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梁诗正,复以妻子拜梁夫人为干娘。
  曹妻往来梁尚书家中,与梁尚书十分亲昵,时常住在梁府。梁诗正早朝,曹妻就先取朝珠在胸膛上温热了,然后给尚书亲自悬挂,其夫妇的谄媚功夫,可说是到了家啦。
  纪晓岚对这曹翰林的作为,深为痛恶,便作诗嘲笑道:昔年于府拜干娘,今日干爷又姓梁。
  赫奕门庭新吏部,
  凄凉池馆旧中堂。
  郎如有貌何须妾,
  妾岂无颜只为郎?百八牟尼
  朝回犹带乳花香。
  话说这年乡试,翰林王某被简任为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
  纪晓岚位居显要,王某有意攀附,行前到了纪府,拜望纪尚书。王某委婉提出,纪尚书家里此年是否有参加大比的子弟?
  其意十分显明,愿意从中做点手脚,帮一下纪氏子弟。这明明是蓄意做弊,换在别人头上,纪晓岚准会暗骂一通,但这次轮到自己,他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一边热情地接待王翰林,一边暗暗地想着万无一失的办法。
  历朝的科举考试,都对作弊行为防范甚严,都采取过一些措施。比如唐五代时,试院外墙高一丈五尺,内墙也有一丈高。围墙一周,都种满荆棘,所以考场又被称作"棘院"。
  到了后来,凡入试的考生,都被互相隔离,叫做"棘围",防止扭身转项,交头接耳。金朝时,考场纪律更为严苛,考生入场前,要进行裸体搜身,让考生脱去衣服、鞋帽,打开发结,甚至连鼻孔、耳朵眼也不放过。金世宗完颜雍即位,觉得对考生脱衣检查,实在有些不雅,不利于金朝笼络文士的大局,便开设了官办浴池,令考生脱衣入浴,事后换上统一服装入常这个办法,沿用到金朝终止之时。
  到了清朝,顺治皇帝曾明令规定:"生儒入场,细加搜检。
  如有怀挟片纸只字者,先于场前枷号一个月,问罪发落;如有请人代试者,代与受代之人一体枷号问罪。"如果搜检员役系知情容隐者,一律问罪。到康熙末年,对考场作弊的防范更加严密,但作弊者仍不乏其人。乾隆九年,顺天乡试中,第一、二两场各搜出"怀挟"者二十一人,另有后被搜出"怀挟"、闻风提前散去者二千多人。乾隆帝为消除作弊现象,对考生施行了更为严苛的手段,规定:帽子不准用双层,皮衣去面,毡衣去里,衫袍都用单层,袜用单毡,鞋用薄底,坐具用毡片,卷袋不许装里,笔管镂空,水注用磁,甚至糕饼也要切开。考生入场前,要排成一行,鱼贯而入以利搜身。两人共搜一人,一门、二门各搜一次。二门搜出"怀挟",其一门之搜检员役要予以处治。考生进入号房后,立即关门上锁,再不得出入号房和传递茶汤等物。
  纪晓岚曾几次主持乡试和会试,对这些规定十分清楚,心想考生方面,"文章"实在难做,但考官作弊是有些方便条件的。四川学政朱荃,曾一次就贿卖秀才九名,得了一笔银子。
  有个叫李为栋的人,也曾向朱荃行贿,使他两个儿子都考中了。安徽歙县,有个叫吴泌的贡生,向巡抚行贿,巡抚令吴泌在卷子上做个暗号,果然中了举人。但这些作弊行为,当时成功了。事后却传了出来,都受到了惩治。纪晓岚清楚,没有泄露的,肯定大有人在。
  王翰林一片诚心,使纪晓岚十分感激,因为皇上对作弊行为的惩治,是极其严酷的。雍正年间,福建学政俞鸿图因考场作弊,被腰斩为两段,而后此刑虽除,但作弊的考官,免不了丢官去爵。纪晓岚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于是对王翰林笑道:"有劳王大人惦记,多谢多谢!不过纪氏子弟,都不成器,即使有几个侄孙,参加本科大比,我断定他们不能题名。"“纪大人过谦了,久闻纪氏子弟,个个聪明俊逸,纪大人何出此言?"王翰林狡黠地眨着眼睛。
  "不怕王大人笑话,纪姓这些子侄们,确实很不争气,写个'也'字,连勾都不会挑。"王翰林也是聪明之人,早把弦外之音记在心里,又闲谈一阵,起身告辞。
  主考官走后,纪晓岚立刻修书一封,派人送回老家献县崔尔庄,告诉家里的人,凡是今年赶考的,写"也"字一律不许挑勾。纪氏子弟依计而行,逢写"也"字时,都不挑勾。
  果然大比揭晓后,纪氏子弟,同科中了七、八个举人。直到几十年以后"'也'字不挑勾"的事,才从纪氏后人口中传出来,纪晓岚和那年中举的纪氏子弟都已作古了,因而未曾引起什么风波。
  回头我们再说乾隆五十五年,正是乾隆皇帝八十大寿,循例又到热河避暑。乾隆每年巡幸热河,必于中秋后一日进驻木兰围场,重阳节后启驾回京。沿途有座万松岭,满山皆松,青翠盈目。万松岭建有一座行宫,乾隆每年在这万松岭行宫过重阳节。
  万松岭行宫的装饰已经陈旧,就吩咐扈从的大臣彭元瑞,将官内旧有的幅贴联语,一律换成新的,待到九月九日,登高时一体检阅。
  彭元瑞奉旨之后,立即遵命行事,构思新的殿额,写作新的联语。当时是八月中秋之后,离重阳节尚有二十几天的时间。彭元瑞是文章圣手,这个差使对他来说不难为之,他连夜构思,进展很快,自忖能够从容复命。
  但是在他构思行宫金殿正中的一联时,看到满山葱绿,青松遍布,立刻想出了一句切合环境事物的上联:"八十郡王,处处十八公,道旁介寿";上联写出之后,彭元瑞十分满意,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十八公"合成松字,既符合"万松岭"的环境,又含有祝寿之意。不过,任期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满意的下联来,急得他坐立不安。
  这时彭元瑞想起了京中的纪晓岚,心思:"这对虽难,但肯定难不住纪春帆!"急忙派遣专差,连夜驰赴京城,向纪晓岚求援。
  纪晓岚正在家中校改《滦阳消夏录》,闻听彭元瑞派专差,从万松岭行宫赶来求见,笑着说道:"莫非芸楣又要考我?"等他打开书札一看,果然是为了一副对联,于是提起笔来,在原函后面的空余之处,写出了下联:"九重天子,年年重九节,塞外称觞。"随即交给差人。专差又十万火急地,驰返关外万松岭行宫复命。
  彭元瑞看了下联之后,叹道:
  "春帆真胜我一筹!"
  总算赶在重九节前,完成了行宫楹联全部换新的事宜,彭元瑞松了一口气。
  九月九日,乾隆皇帝登高的时候,看了非常高兴,一再称赞不已。
  十月回到京师,乾隆特别为那副"十八公"对联,颁赐给彭元瑞御玩珍物八件,以示奖赏。
  彭元瑞不敢掠人之美,跪在皇上面前奏道:"圣上容禀,这赏赐物品,为臣不敢领受。万岁所称赞的行殿正门之联,出句是臣所撰,而不能对。对语实为礼部纪尚书所撰,所以臣请圣上,准将此八珍移赏纪昀。"“唔!原来是这样。"乾隆笑了,"不过,出句对句都好,你自应领赏,朕再颁一份,赏给纪卿就是了。"随即差人给纪晓岚颁奖一份。
  乾隆又接着检阅全国朝野呈献的祝寿联句,虽说都是千篇一律的歌功项德之作,但皇上确也高兴。乾隆在位五十五年,又是皇帝五世同堂,是古代帝王所无。他在七十岁时,曾自撰一联云:七旬天子古六帝;五代曾孙予一人。
  如今又过了十年,他已八十高龄,在位时间已经超过半个世纪又五年,文治武功无不引以为荣,可以说得天独厚了。
  所以举国上下的恭贺,乾隆也乐得起所。
  可是经他仔细挑选,发现一联没有署名,对仗十分工整,联曰:天数五,地数五,五十五年,五世一堂,共仰一人有庆;春八千,秋八千,八旬八月,八方万国,咸呼万寿无疆。
  但是,乾隆觉得最好的祝寿联语,仍然是纪晓岚的献联,他写的是:八千为春,八千为秋,八方向化,八风和庆,圣寿八旬逢八月;五数合天,五数合地,五世同堂,五福备至,崇朝五十又五年。
  同时,纪晓岚撰的另一幅庆寿联是:
  龙飞五十有五年,庆一人,五数合天,五数合地,五谷登,五云观,五事修,五福备,五代同堂,祥开五凤楼前,五色斑斓辉彩帐;鹤算八旬逢八月,祝万岁,八千为寿,八千为秩,八宝进,八恺呈,八面畅,八风和,八方从化,歌舞八鸾队里,八仙会绕咏霓裳。
  这两幅寿联对仗工整,设想新奇,气魄雄伟,实在叫人击节赞佩,乾隆看了喜爱非常。
  釐茂大典刚过,乾隆皇帝降下谕旨,特赐纪晓岚"紫禁城骑马"的殊荣。所谓紫禁城骑马,并非真的骑马进入紫禁城,而是皇帝对于老臣的一种礼遇,准许年事已高而功勋显著的老臣,在紫禁城内,乘坐两人抬的小轿子,代步上朝。
  纪晓岚素有"神行太保"的美称,年轻时健步如飞,一般人比不上他,到这时虽然他已66岁,仍然身体健壮,精神旺盛,走起路来,步履稳健,丝毫不见龙钟老态。所以虽经皇上特许"紫禁城骑马",但他上朝,既不"骑马",也不乘轿,照旧迈开两条腿,安步当车。
  转眼到了新春。圆明园内搭起了戏台,明柱上需要两副楹联,内务府大臣奏请乾隆皇帝颁赐。
  乾隆是个风雅皇帝,对此类事情很有兴致,御笔一挥,撰成一副长联: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末耳,伊尹太公,便算一只耍手,其余拜将封候,不过摇棋呐喊称奴婢;四书曰,五经引,诸子百家杂说也,杜甫李白,会唱几句乱谈,此外咬文嚼字,大都沿街乞讨闹莲花。
  乾隆写完此联,沾沾自喜,大臣们也争相趋奉。有人说皇上的对联,议论奇伟,气势雄阔,别开生面,对几千年的中国历史,进行了精辟的概括,确实体现了帝王的宏大气概。
  可是这副戏台联一出,与其相匹配的另一联就很难为之了。乾隆反复琢磨,怎么也再想不出满意的,就嘱咐内务大臣:"次楹一联,去找礼部尚书纪昀撰写。”
  纪晓岚见了内务府大臣,接过圣谕,又问过皇上的御联,略一思索,写成一联:出将入相,仔细端详,无非藉古代衣冠,奉劝众生愚昧;福善祸淫,殷勤献演,岂徒炫世人耳目,实为菩萨心肠。
  纪晓岚的这副戏台联也出手不凡,词婉意深,别具一格,表现着一个伟大学者的深邃的洞察力,与皇上所撰一联,正相匹配,而又各有千秋。
  纪晓岚的学者风度,从他刻制的砚铭来看,那就更不平凡了。
  纪晓岚有收藏砚台的嗜好,到了晚年兴致更浓。或自己购买,或亲友馈赠,过手的佳砚,少说也有上千块。这些古砚形态各异,古朴珍贵,有些是前代的旧物,价值连城;有些是当代制砚名家的精品,精妙绝伦。他将收藏砚台的书斋,取名叫作"九十九砚斋"。
  其实,在当时的文人学士当中,收藏古物是一种时尚,对于砚台的嗜好,也是不少文人都有。刘墉、陈来章、彭元瑞、绎堂,都是收藏名家。人们之所以对礼部尚书纪晓岚刮目相看的,并不是他的砚台多么名贵,而是因为他堪称制砚铭的京中第一家。
  他经手的砚台,一一制上砚铭,铭文简短,皆似信手拈来、漫不经心,仔细揣摩,又句句意味无穷。试看:壶卢砚铭(二则)因石之形,琢为此状。虽画壶卢,实非依样。
  即有壶卢,无妨依样。任吾意而画之,又不知其何状。
  连环砚铭
  连环可解,我不敢;知不可解者,以不解解之。
  竹节砚铭(三则)
  介如石,直如竹。史氏笔,挠不曲。
  笋不两歧,竿无曲枝。孤直如斯,亦莫抑之。
  其断简欤?乃坚多节。略似此君,风规自别。
  留耕砚铭
  作砚者谁?善留余地,忠厚之心,庆延于世。
  墨注砚铭(二则)
  观弈道人,作斯墨注。虚则翕受,凹则汇聚。君子谦谦,憬然可悟。
  工于蓄聚,不吝于挹注。富而如斯,于富乎何恶。
  圭砚铭
  腹剑深藏,君子所恶。
  琴砚铭(三则)
  无弦琴,不在音,仿琢砚,置墨林。浸太清,练予心。
  濡笔微吟,如对素琴,净洗予心。邈然月白而江深。
  空山鼓琴,沉思忽往。含毫邈然,作如是想。
  更有意思的是,他使用的一些器物,也都题刻上铭文。请看:笔铭毫毛茂茂中书君,我之役尔良已勤。
  郛尔管城策尔勋,尔其努力张我军,使我落纸如烟云。
  笔船铭
  管之圆,持以方;毫之柔,搘以刚。然其走也,循墙。
  锥铭
  汝颖之士,亦莫逾尔。幸所钻者,故纸。
  鞅挟之术,为钻之祖。锋利如斯,吾真愧汝。
  小锯铭
  纤齿棱棱,犀利自矜。然盘根错节,非汝所胜。当知有能有不能。
  刷铭
  治人之道,忌察渊鱼;治己之道,则污垢必除。言各有当,君子念诸。
  裁刀铭
  当断则断,以齐不齐,利器在手,孰得而参差?
  这些铭文,言简意赅,发人深思,弥足玩味。难怪向他索砚的人,比赠砚的人多得多;本来不算名贵的东西,经他制上铭文,立刻价增百倍,成为一件珍贵的艺术品,颇有收藏价值。也有不少的人,将自己的砚拿来,请他题写铭文,视为珍贵的馈赠。
  纪晓岚虽然嗜砚成癖,但他认为世间万物,聚散无常,主人不会永久不变,即使终生死守,百年之后,又不知为谁人所有,反不如赠给友人,留作永恒的纪念。
  当年陈来章得到一方石砚,上面刻着云中仪凤的图案,并刻着相国梁瑶峰的铭文:"其鸣将将,乘之翱翔,有妫之祥;其鸣归昌,云行四方,以发德光。"陈来章极为爱惜。
  但时过不久,这一砚台被人盗走。八年之后,陈来章的儿子找到古砚的下落,又出钱买了回来,拿给纪晓岚,请他题上铭文。纪晓岚与陈家是亲戚,又听说这一方砚的奇特经历,便欣然题道:"失而复得,如宝玉大弓,孰使之然;故物适逢,譬威风之翀云,翩没影于遥空,及其归也,必仍止于梧桐。"那年会试,纪晓岚任主考官。在聚奎堂阅卷,看同考官绎堂使用的砚台,确实是砚中佳品,心中不胜喜欢,向绎堂讨要,绎堂舍不得给。不愿给就算了,纪晓岚可不肯善罢干休,出闱时,抢先把砚台塞入衣内,挟回家中,就是给也要给,不给也要给。
  尽管这样,绎堂仍然舍不得,回到家中,另为纪晓岚选了一方,赎换被抢走的那一方。他向纪晓岚说:"纪公真舍得下手!何必动手抢呢?"“绎公,这要问你自己呀!哈哈哈,莫非此类事体,绎公没干过?刘石庵那方砚,不也是被你夺走的吗?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乃诚至之言,诚至之言!哈哈哈"纪晓岚嘻嘻哈哈地说着。
  绎堂也笑了起来,他曾将刘墉的一方砚攫为己有。止住笑声,纪晓岚说道:"既然你这样舍不得,那你就换回去吧。
  你送我的这一方,已有现成的铭文了。"“什么铭文?绎堂愿意领教!"“就题作'螳螂黄雀'怎么样?哈哈哈"绎堂听了笑道:"不雅不雅。我这一方,倒要有劳于你,题上铭文,叫它不虚此行呀,何如?"“好好!"纪晓岚略一思索,接着说:"我倒想出一首诗,权充铭文,你看如何?"说罢,纪晓岚吟道:机心一动生诸缘,扰扰黄雀螳螂蝉。
  楚人失弓楚人得,何妨作是何等观。
  因君忽忆老米颠,王晤一帖轻据船。
  玉蟾蜍滴相思泪,却自区区爱砚山。
  两人笑罢,绎堂记在纸上,然后告辞而去。
  说起纪氏所藏之砚,本书作者也算有幸。待本书著述告竣,并即将付梓发排时,本书作者竟然发现纪氏所藏砚一真品及一图片。其真品为当代著名北派山水画家、吉林长春人黄秋实所藏,此为紫石砚,上刻有人物风光图,侧畔镌有记文,其字为:"好春轩之故物,今归于阅微草堂"。另一图片在河北献县发现,右刻砚铭为:"濡笔微吟,如对素琴,弦外有音,静洗余心,邈然月白而江深。"左记云:"余有琴砚三,此为第一,宋牧仲家故物也。晓岚铭并识。"恐其有忘,逐记于此。
  纪晓岚68岁时,又由礼部尚书迁任左都御史,他的子女已经长大成人,最小的女儿,明生的梅媛,此时也已经十多岁。在一般人来说,到了六七十岁的年纪,已是日暮秋黄时节,但纪晓岚身体十分健壮,虽然略微瘦了些,但精神炯炯,光采照人。倒是他的夫人马月芳,刚刚大病初愈,已显得老态龙钟了。
  马夫人刚刚离开病榻,纪晓岚最宠爱的侍姬明又病倒了。半年多来,明为了照顾马夫人,昼夜守在床前,像个亲生女儿一样,调羹喂药,嘘寒问暖,一刻也不得消闲。马夫人病体好转,明算松了一口气,但她由于操劳过度,此时身子支撑不住了,遂至一病不弃。
  明是个十分让人怜爱的女子,出身在贫寒的家庭,虽有机缘进了富贵人家,但仍是一位生活在低层的女人。她一生从未和别人发生过口角,纪家的人也都敬爱她,但她心中一直有个怪念头。她曾经跟纪晓岚说:"人活多大,都是要死的。我的愿望呢,是在四十岁以前死。"“这是为什么?"晓岚惊讶不解。
  明的眼睛明亮闪光,一本正经地说:
  "女人嘛,就该死在四十岁前,还没到人老珠黄的境地。
  这时死了,会有人怜惜和悼念;等到了鸡皮鹤发的年纪,那就惨了,象狐雏腐鼠一样,人见人厌,我才不愿落到那个地步呢!"晓岚认为她是一时感慨,随便说说罢了,也没有再多问。
  不料,明这回病得很沉重,虽然每天都有医生到他府上诊治服药,却没有一点起色。
  恰在这时,纪晓岚侍值圆明圆,要满五天才能回家。纪晓岚忧心忡忡。
  在明病危的那天夜里,晓岚退值住在圆明园近处的海淀槐西老屋,由于心里惦记着明,一个夜晚,居然梦见她两次。
  第一次梦里,纪晓岚陪同明到了她的老家苏州,实现了明的夙愿。姑苏城内,一片江南水乡风光,绿水荡漾,柳丝轻飏。明的北地口音,换成了一口的吴侬细语,不停地吟唱着江南吴歌,委婉动听。两人乘上小船,在河港内漫游,满目繁花似锦。忽然狂风起,小船像片在水中的叶片儿,在水皮上飘飞起来。明坐不安稳,一头扎进他的怀中。纪晓岚也惊慌失措,只是把明紧紧地抱在怀里,一手死死地扒住船舷。猛地船身一倾,两人一齐掉在了河中纪晓岚急得一声大叫,霍然从梦中醒来,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发现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怀中抱的,是跟随他到槐西老屋住的侍姬蔼云。
  蔼云也被他的叫声惊醒,忙叫晓岚问怎么回事?
  "哎,把你也吓醒了,"晓岚心中不安地说道,"我做了一场恶梦!"这时辰还不到三更,纪晓岚定了定神,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又进入了梦乡:这回晓岚又带明到了圆明园,明看了园中景物,惊叹不迭。晓岚为她向导,一一解说。园中的美景,使明欢欣雀跃,俨然是个十几岁的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明上到秋千上,晓岚用力一拉,然后猛地一推,同时两手一用力,自己也踏上了秋千。俩人面对面地,用劲荡来荡去。秋千越荡越快,越荡越高,明的笑声也越来越响,晓岚的心中喜不胜收。"咣荡"一声震响,秋千的绳索突然断了,晓岚和明一齐跌落在地上。晓岚一声大叫,猛然醒来又是一梦。怀里抱的,当然还是蔼云。
  "你又做恶梦啦?"蔼云睡眼惺忪地问他。
  晓岚怔怔地,歉然说道:"真糟糕!又把你吓醒了。"“刚才我好像听到好大声音,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蔼云说。
  "对!我也听到了。点上蜡烛,起来看看。"说着,晓岚爬起身来。
  蔼云点燃蜡烛,屋里一下子亮了起来,两人看见地上有一只铜瓶。铜瓶原是挂在墙上的,绳子断了,坠落地上,方知刚才的声响,乃是是铜瓶的坠地之声。
  "怪不得那么大声音,原来是这只瓶子!"纪晓岚拾起铜器来察看。
  "奇怪?挂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掉下来呢?"蔼云困惑地问。
  "是绳子断了!"晓岚看看断了的绳子说。
  "怎么会突然断了呢?"
  “大概是风吹的关系吧,挂得时间久了,绳子有些朽了。"经这一折腾,已经过了四更,晓岚和蔼云谁也睡不着了,眼巴巴地挨到了天亮。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五,晓岚一天神不守舍,晚上回到虎坊桥阅微草堂,才知道明在昨夜病势转危,曾经昏厥过去,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才又悠悠苏醒过来。
  明醒来时对守护在身边的母亲沈氏说:"妈妈,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去了海淀的槐西老屋,跟晓岚在一起,可是忽然像打雷似的一声响,把我惊醒了。"晓岚听说这事,心中一惊,忙问是什么时辰?沈氏说的明醒来的时间,正是他第二次梦见明、跟她一起荡秋千、被铜器落地声吓醒的时刻,多么的奇怪!
  "她也听到了铜瓶的响声,莫非真的是她灵魂出窍,到了槐西老屋?"晓岚心中暗暗想道,"否则又该如何解释?"明见纪晓岚回来,精神异常兴奋。她取出一张自己的画像,交给女儿梅媛,梅媛聪明俊俏,十分可爱,是明所生的唯一的孩子。
  明那满含深情的眼睛里的,闪着晶莹的泪花,向纪晓岚说道:"我想了一首诗,你替我写下来吧!"晓岚点点头,赶快叫玉台取来了笔砚,一面听明念,一面写在纸上。
  三十年来梦一场,
  遗容手付女收藏;
  他时话我生气事,
  认取姑苏沈五娘。
  晓岚手录着明的遗作,心中辛酸难忍,眼睛充满着泪水。放下手中的笔,回头再看明的时候,她嘴角挂着微笑,已经溘然而逝了。
  晓岚急忙把她揽在怀里,口中唤着:"明,明--,"两行苦泪潸然而下。
  明这年只有30岁。果然应了她说过的话,不要活过40岁。纪晓岚想起这些,更是悲痛难忍。明的死,对纪晓岚来说,是继文鸾、汝佶死后的最大悲痛。
  于是,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朝中官署,听不到纪晓岚那爽朗的笑声了。他心里,总是想起在明身边时的欢乐时光。好多天,他都痴痴地看着明的遗像发呆,甚至涔涔落泪,他在明的遗像上,题写了两首咏怀诗。
  其一
  几分相似几分非,
  可是香魂月下归;
  春梦无痕时一瞥,
  最关情处在依希
  其二
  到死春蚕尚有丝,
  离魂倩女不须痴;
  一声惊破梨花梦,
  恰记铜瓶坠地时。
  虽然纪晓岚身边尚有三房妻妾,但在他心里,谁也代替不了明,他对明的思念,终身未已。万万没有想到,明死后不久,她的侍女玉台也相继夭逝,年龄不到二十岁,就香消玉殒,使纪晓岚那尚未愈合的心灵创伤,再次遭受滴血之痛。
  这时候,纪晓岚想起明作的那首"咏花影"的诗来,诗中"三处妻妾花一样,只怜两处是空花"的句子,竟然成了明和玉台死亡的谶诗。晓岚疑惑不解,久久思考,莫非是明的气机所动,不知不觉的一种自然流露?是耶?非耶?不得而知。在他写作《阅微草堂笔记》时,记述了上述事实,用以寄托对明和玉台的无限的思念。
  明、玉台之死给纪晓岚造成的心灵创伤,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愈合了。他又渐渐地恢复了往昔的乐观旷达、诙谐幽默的风姿。
  转眼又是一年的春天,纪晓岚、刘墉、彭元瑞等几位部院大臣在圆明园南书房当值。刘墉又与纪晓岚开起了玩笑。
  "纪公一代儒宗,千秋绝学,我等愧不能及。不过,你写得那许多好诗好文,都是写给别人看的,为你自己的,却极少为之,岂不让人遗憾?啊?哈哈哈"彭元瑞也接上来打趣,笑着说:"古来曾有陶靖节自作挽歌,传为千古佳话。纪公属对之妙,尤为我等所难能,待公百年之后,没人能写出你那样好的挽联,倒成了千秋憾事!"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纪晓岚说道:"诸公之言甚为有理。我就效陶靖节自作挽歌之事,自题一联。待百年之后,诸公以此见挽,晓岚之愿足矣!"“好!好!你说来我等听听。"刘墉、彭元瑞等人催促道。
  纪晓岚略一思索,说道:
  "'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诸公以为如何?"刘墉笑道:"此联极好!只是上句殊不类公,若用来挽陆耳山,倒是再好不过的了。"说来也巧,就在这话的三天以后,陆锡熊的讣音传到京城。他被罚往盛京校阅文溯阁四库全书的路上,感染了风寒,竟至命归黄泉。纪晓岚就与了这副联挽悼陆锡熊。过后,他又对刘墉说:"你看这事儿,陆耳山夺人所爱,把我的挽联抢走了。"两人相视苦笑几声说到纪晓岚72岁这年,马夫人一病不弃,溘然长逝。乾隆皇帝派特使致祭,并赐予了优厚的治丧费用。
  丧事过后,纪晓岚入宫谢恩。乾隆问他:"你负海内文豪之誉,且笃于伉俪之情,可有悼亡佳作?"纪晓岚回奏:"臣病弱侵寻,文字也颓唐,不足以登大雅之堂。惟五十五年结发夫妻,鼓盆之痛,自所难已,故抄袭古人陈词,以代心声。"“古人陈词,所指为何?"乾隆惊奇地问,"你给朕诵来听听。"于是,纪晓岚高声朗诵道:"如人之相与仰俯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迹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仰俯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不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乾隆听了问道:"卿所诵来,岂不是王羲之《兰亭序》的一段?"“正是,臣只将起首的'夫'字,改成'如'字。"乾隆欣然大笑说:"影射得幽默可笑,千载之上,王逸少万万想不到,他的这段文字,居然被移来做了一篇绝妙的悼妻祭文了。也亏你想得出来!"仔细品味纪晓岚引用的这段文字,确是贴切生动,个中情怀,无以复加,但其幽默之举,确让人感到滑稽可爱。
  纪晓岚60岁以后,五迁御史,五任礼部尚书,两次执掌兵符;也曾因为在都察院左都御史任中,以鞠狱不实而革职,又因孝淑皇后奉安,陈奏失词改降。但是实际上,纪晓岚一直留在任上,所谓"革"与"降",只不过说说而已,可以说是朝廷对他的殊遇。
  尽管他年高位显,但那诙谐幽默、爱开玩笑的本性,一直未改。在同僚中,确实没有他不开玩笑的人,但这倒是他的一种处世之道。他早年在好友东方曼倩家作客,作了一首《咏东方曼倩》的诗,实际是他的一首自白诗。诗曰:十八年间侍紫宸,金门待诏好存身。
  诙谐一笑无妨碍,
  谁遣频侵郭金人。
  在诗中,纪晓岚说出了自己为官生活的苦衷:在帝王左右,需小心谨慎,稍有差错,就可能大祸临头。同时他也点明自己幽默诙谐,谈吐滑稽,只不过是借以存身的护身符罢了,无怪鲁迅先生评价他是前清的一位"世故老人"。但他也有方直刚正的一面,请看下章"观弈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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