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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1期

我的假想敌人

作者:轩辕轼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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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穿着制服的青年人在“金玫瑰”舞厅门口拦住了我,我说进去找一个人,他们说不管找人不找人,有票就让进。我不情愿地掏出二十元钱购了一张入场券。里面灯光很暗,只有天花板上那个蜂窝状的球形彩灯乱转,舞池里人影憧憧,我分不清哪个是我要找的小玲。我找了一节沙发坐下,想让眼睛先适应适应,一位小姐给我端过来一杯咖啡。她将咖啡和一只小匙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我连忙对她说我没有要咖啡,她笑了,说先生你一定是初次到我们金玫瑰来吧,凡是光临的顾客我们都将免费献上一份咖啡的。我说谢谢,只要不花钱就好说。咖啡喝光了我也没有发现小玲,这时换了一支节奏强劲的舞曲,满地的男女像非洲的土著一样张开双臂叉开双腿雄壮地原地踏步,我顺着沙发上搂搂抱抱的人们轻轻地唤着小玲的名字,终于在一个角落听到了她的声音。她发丝零乱地从黑影中浮现出来,待看清是我后表情骤然结了冰凌,“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她质问道。我支支吾吾地刚要说话,一个黑塔般的大个子横亘在我和小玲之间,他一见我就乐了,我还是头一回听他朗声大笑,他如擒小鸡般将我挟在腋下一直来到舞厅外面。那两个守门的青年正和一位叼着香烟的女郎调笑,他将我放倒地上,然后从腰里掏出一把巴掌大的手枪,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的面门。当时我就吓懵了,我像俘虏一样高举起双手,哆嗦着嘴唇说:“别开枪,我不过是来道个别的。”“道个狗屁别,”他说,“你他妈的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老子,今晚上要不是我高兴马上就让你的脑袋开花。”我一面喊着手下留情一面丧家犬一样朝远处飞跑,我感到脑后有两粒呼啸着的子弹在追赶着我,要是被它钻进脑壳那可就惨了,白花花的脑浆就像泉水般汩汩流出来。一直跑进我家门前那条漆黑的巷子,我才敢气喘吁吁地摸了摸有惊无险的后脑勺。
  这样我就踏上去乡的旅程了,这样我就坐进弥漫着烟味和汗臭的车厢了。火车鸣笛开动时我拉开车窗玻璃,将脑袋伸进A市的晨光和空气里,站台上全是拼命挥动着手臂的人们,我也朝他们挥了一下手。别了,A市,别了,家人和朋友们,别了,投入别人怀抱的昔日女友们,还有你,我的无处不在的敌人,我的身上带着青肿的记号,我的脑子里忘不了你的拳头的滋味,让我们泯尽恩仇地分手吧,让我与我失败的人生境遇分手吧,此去经年,我将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泅渡我的余生。我倚窗看着窗外的沃野平畴密林茅舍,潦草地设想了一下自己的前景:一个私家水果店里寡言少语的伙计,勤快地从一辆破三轮车上往下搬刚刚批发来的苹果或者桃子,体态肥硕,满脸笑容的老板娘手叉腰站在店门口,晃着一方格子毛巾招应着买卖,几位提着网兜的顾客绕过横冲直撞的车辆,从马路那边往成筐的水果走来;晚上我寄居在一间潮湿的地下室里,像只土拔鼠一样舔净碗里的米粒,然后高枕无忧地睡觉,除了老板娘嘴里喷来的大蒜味和唾沫星子,根本不用担心会遇到一只从天而降的拳头。想到这里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我甚至乐观地认为我落落寡合的神态将引起路旁一位卖冷饮的姑娘的注视,我们将数着各自口袋里的一堆毛票盘算我们结婚时的花销。
  在离B市还有几十公里的一个小站上火车停了一会,挤上来一大群相貌土气表情板滞的外地民工,这样走道上也站满了旅客,我看到上来的人群中有一双鹰隼般狡诈的眼睛,它属于一个皮肤黝黑,穿着一件灰色T恤的青年。我发现他还朝我这个方向点了一下头,这让我感到疑惑,我扭过头去看沿途的风景,坐在椅子上的旅客有的读报看书,多数昏昏欲睡,这时我看到一只瘦削的手正缓缓地移动,它同样属于刚才我看到的那个青年。一只棕红色的旅行包已经被刀片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的整只手都塞了进去。旅行包的主人是一个嘴角流着涎水的中年男人,随着火车的“咔嚓”声他的脑袋也在靠背上有节奏地摇晃。他是一个扒手。我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勒令自己眯上眼打盹,千万不要管闲事,不管闲事都难免有血光之灾,我在心里告诫自己。快进站的时候那个青年得手了,他若无其事地随着下车的旅客往车门口涌,我下车时他手插裤兜站在站台上,又朝我这个方向点了点头,吓得我赶紧别过脸去,将牛仔包扛在肩上,看候车厅旁那花花绿绿的出租车。
  寻找马伯伯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来说是麻烦了点,但是凭着他在B市路人皆知的名声,我还是在中午十二点以前来到了他那座别墅般的宅前。给我开门的是一位操着四川口音的小保姆,她把我引到了客厅,马伯伯和他老伴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喊了声马伯伯,他点了点头,然后我掏出父亲写的那封信递了过去。他先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展开了信件,看完后他的脸上浮出了笑容,招呼我坐下,然后转过脸,对他的老伴说我就是A市老吕家的孩子。他的老伴笑着看看我说,“原来是小布呀,长这么高个子啦。”小保姆给我倒了一杯水,还端来了一盘刚洗好的水果。马伯伯说话的口气依然不脱当市长时的威严,他说了句年轻人出来闯荡一番也是一种锻炼,然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吃过午饭没有?我说刚才在车站的小摊上吃过了。然后一晌无语,我拘谨地坐在沙发上陪着两位老人看一部反映企业改革的电视连续剧,片尾歌曲响起时马伯伯问我父母现在身体怎么样?我回答说都很健康。他朝后一仰,右手手指叉开拢了拢头上稀疏灰白的头发说我们都年纪大了,以后就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啦。我记起在家里父亲曾经给我说起马伯伯有一位独生儿子,于是我就问他到哪里去了?马伯伯说你超哥还没有下班,现在他可是个忙人,整天不着家,不过晚饭他说好回家吃的,到时候你们再好好聊聊。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儿子在B市的路子挺广,他的朋友也多,过几天让他给你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我连忙欠身说那就有劳老伯和超哥了。我边啃苹果边打量这间装饰得不错的客厅,真皮沙发,聚脂家具,造型奇特的酒柜,在墙角的三角橱上摆着一只镶嵌金边的相架,我挪了挪屁股凑过去一看,发现照片上的人似乎很面熟,狭长如匕首的两眼,满脸络腮胡子。我连忙问马伯伯他是谁?马伯伯笑着说,“他就是你马超大哥。”我入定似的盯着照片上的“马超大哥”,只见他的腮帮子像蛤蟆肚子一样慢慢地鼓了起来,鼓出了两疙瘩凶恶的横肉,“小子你终于来了。”他冷笑着说。我看到相架右边突然多出一只手臂,那只骨架粗大的手掌麻利地在沙发的凹陷处摸出一支巴掌大的手枪,黑洞洞的枪管指向我的脑壳。十分钟后我不顾马伯伯和他老伴的盛情挽留执意离开了他们的家,在路边我租了一辆带篷的机动三轮车赶往B市的火车站,我将在那儿购买一张发往C市的车票,开始我的另一段旅程。
  
  轩辕轼轲,男,山东临沂人,职员,曾发表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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