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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神话与生态政治
作者:叶舒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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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政治或其它各问题,追溯其原始而明白其发生的端绪,我们就可获得最明朗的认识。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卷一
两种政治:治人与治水
中国人所说的政治,从知识考古学的意义上推究,与西文中的politics有相当距离。
据《布卢姆斯伯里英语词源词典》,英语的politics一词出于希腊词ta politika,意思为管理市民、国家事物。politika又是从词根polites派生出来的,后者指市民。由于古希腊的国家以城邦社会为特征,所以管理和统治城邦的市民就是最基本的国事。从这一意义上,亚里士多德写出了他那名垂千古的《政治学》大著,并留下了关于“人是政治动物”的格言。
城邦是由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构成的,市民社会中难免有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冲突和斗争。西方知识体系中的政治学作为“政治家的学术”,就这样在一开始便建立在人际关系和阶级斗争的基础上。
今日中国人对“政治”一词的理解,以通行最广的工具书《辞海》为代表,可以说几乎全盘西化了。该书的解说如下:
阶级对阶级的斗争。其表现形式为阶级、政党、社会势力和社会集团关于国家生活和国际关系的活动。这些活动的实质是一定阶级夺取政权和巩固政权的斗争。政治属于上层建筑,它产生于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并为经济基础服务,是经济的集中表现。
在上古汉语中很早就有“政治”两字连用的例子,但仅用来表示政事得到治理,并没有合成专用名词的意思。《尚书·毕命》云:“道洽政治,泽润生命。”孔传:“道至普洽,政化治理,其德泽惠施,乃浸润生民。”贾谊《新书·大政下》:“有教然后政治也,政治然后民勤之。”这些语境中的“政治”,实指“政被治”。“政”是名词,“治”用为动词的被动形态。两字也可分开来用,词性看得更明白。如《韩非子·五蠹》:“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者也。”
其实中国的“政治”与西方不同,这只要看看中央电视台《决胜》就会略有了解:8月大洪峰来临之际,中共中央深夜召开政治局紧急会议,公开宣布把水患当作举国上下当前的头等大事。那几个镜头虽然稍纵即逝,但毕竟还是让我们看到了最接近中国特色“政治”本义的政治。
不论是古人的礼治与法治之争,还是今人的人治与法治之辨,一旦面对更为根本的“水治”危机,都难免立即退居次要地位。
在我们的汉字中,“治水”的“治”字和“治国”的“治”竟是同一个字。当然还有一大批由“治”字为根组成的合成词,如治病、治人、治身、治心、治世、治安、治田、治理、治学、治经,等等,几乎多不胜举。如果有人要问所有这么多“治”的意思究竟是怎样派生引申出来的,到底哪一个意思在先,哪一个在后,那么只要看看这个字的三点水偏旁就可以豁然明白了。治水才是“治”字由来的本义吧!
与“治”相对的反义词是“乱”。古人云:水横行逆行曰乱 。所谓逆行,就是指没有顺着河道所规定的方向正常运行。而一旦水流漫出河道,其泛滥之势也就是“乱”的直接表现。由水的正常运行来代表秩序状态,于是有了作为名词的“治”,以及“大治”等合成词;由水的非正常运行来表示无序的或失序的状态,于是有了“乱”、“大乱”等比喻措辞。古神话讲到补天大神女娲确立宇宙秩序之前的状态,有“水浩洋而不息”的说法,这正是对“乱”的惯用说明。《释名·释言语》:“乱,浑也。”这个从水的“浑”字又写作“混”,常在神话叙述中用来描绘开辟之先的浑茫无序的原始大水状态。如《老子》所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治乱”作为合成词又可以同“兴衰”连用,这就是治乱兴衰之说的产生。其中当然包含着治则兴、乱则衰的对应因果关系,更包含着从自然秩序到社会秩序的类比推理。既然不按照河道规定的路径流动的水叫逆行之水——“乱”,那么敢于倒行逆施的臣子当然要被视为“逆臣”了。站在正统立场上的儒书编撰者还依据权力话语的“讨逆”逻辑,炮制出更为激烈的骂词“乱臣贼子”之类,对一切犯上行为加以刻毒的诅咒。《孟子·滕文公下》: “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意思是说,孔子在编年史《春秋》的编撰中突出体现褒贬分明的叙述原则,让一切叛逆之人感到恐惧。
“治”的原初蕴涵也许不是指用人力去战胜洪水,而是通过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调整重构,达到人水的和谐和均衡状态。这里面蕴涵着深刻的辩证法。
治乱辩证法
“治”与“乱”既有相对的一面,又有相通和相互转化的一面。由此构成了古汉语中非常微妙的“反训”现象,让今人和外国人往往摸不着头绪。比如古代颇具权威性的几部字典《说文解字》和《尔雅》、《玉篇》等,都用“治”或“理”来解释“乱”。古书《尚书·盘庚》的“乱政”一语,注释家也用“治”来解释。不管怎样强调训诂学的原理,这样的解释总给人一种指鹿为马、是非不分的感觉。
从生态政治的角度去看,疑难或许可以顿然冰释。对于人类而言,任何一种自然灾害都是局部的和暂时的。再大的地震也不会持续不停,再凶猛的洪水也迟早要悄悄退去。按照祸福相倚、否极泰来的规律,由“乱”再到“治”,也不过是一步之遥。《圣经》洪水神话中的挪亚方舟,便是这种由乱到治的引渡象征。犹太教神学认为,洪水是神对人间社会罪恶的惩罚和清洗,洪水之后必然出现新的圣洁的社会秩序。由此可见,“乱”可理解为“治”的前提;“治”也就成了“乱”的结果。
潜藏在这个有趣的语言现象背后的是发人深思的文化现象。
因此,由“治国先治水”这句古训中引发出的生态政治的原理对于农业社会统治者来说,无论古今都有着极为深刻的含义。这同亚里士多德以城邦的市民社会为基点的“政治家之学术”,显然不能混为一谈。可见由于国情的差异,中国的“政治”不同于西方意义上的政治。
治水为王
实际上,洪水与国人并不只是敌对的关系。在今人与洪水抗争和对立的表面现象背后,还潜藏着更深层的文化意蕴。比如:古人把开天辟地之前的状态设想为昏暗不明的洪荒一片,称之为“混沌”,又把我们先祖赖以立足的国土尊称为“九州”或“神州”,这都是与洪水记忆密切相关的名词。“州”字的本来意义就是“水中可居处之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洪水,何来九州?我们文明国家的最初建立就是以一场大洪水为直接契机的。
对于“胜者为王败者为贼”这句千古传承的政治箴言,一般都从社会斗争的胜败去理解,但用在创建我们王朝国家的第一任国王大禹开辟夏朝这一事件上,就不大合适了。只能从人与自然斗争的角度去理解。治水的成功与失败,注定了大禹和他的生父鲧在历史上完全不同的声誉:治水的胜者禹理所当然地登上社会权力的顶端,成为万民拥戴的万王之王;治水的失败者鲧却不得不面对死有余辜的厄运。
《孟子·滕文公下》:“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这两例由克服危机而获得权威,再进而获得权力的现象,使人们想到古希腊传说中的俄狄浦斯,他是在猜破斯芬克斯女妖的谜语之后被拥戴为国王的。洪水也好,猛兽也好,妖怪的谜语也好,这都是给人民生命造成巨大威胁的灾难之源,又是常人难以对付的危机考验,社会中哪个人能够挺身而出,克服危机,也就不言而喻地成为自然与社会秩序的恢复者,理所当然会受到公众的崇拜和拥戴。政治与生态的密切关联,在此表现得极为清晰。胜者为王的道理显然也包括战胜自然暴力,解决生态危机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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