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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2期

栽花和种刺

作者:李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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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尔凯郭尔说,你如何信仰,你就如何生活。我相信此话的真实性。博尔赫斯说,你只能写你能写的东西,而不能写你想写的东西。此话具有符咒般的约束性:没有哪个写作的人(或者画画的人)能够超越。我把这两句无关的话摆在一起,是想表明这样一种事实: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受制于他的抱负(信仰),而他的成就的可能性取决于他的天份。
  在当下,谈艺术家的信仰几乎是痴人说梦——除非把物欲和金钱也当作信仰的一种,生活的实在像滚滚洪流裹挟了一切,连空气中都充塞着熏人的利欲气息。我看到艺术家们(包括批评家们)急急匆匆,争先恐后,伸长脖子伸长手臂,他们不愿拉下任何扬名致富的机会,他们考虑种种切身的利害关系,唯独不考虑如何真正地虔诚地对待艺术,信仰丧失了——结果便是,其乐融融地降低艺术的标尺,自愿地庸俗化,并且彻底地庸俗化。他们已经将自己降低到侏儒的尺寸,却套上一件纸做的巨人的迷彩服,是的,他们有幸代表着这个平淡无奇的时代。
  换个角度说,或许是我太心急,应该学会宽容些。但是我该宽容什么呢?——宽容那些端国家饭碗,而丝毫没有进取心,甚至经常昧着良心做事的体制内的人?宽容那些手握权力,在党面前是画家,在画家面前是党的干部的人?宽容那些道貌岸然,把高尚辞藻挂在嘴上,在艺术上却是低能儿的人?宽容那些满口先锋,满身清高,连鸡毛蒜皮机会都不肯放弃的利欲熏心的人?宽容那些一会儿这个主义,一会儿那个思潮,整天想着领时代风骚却毫无原则的人?够了——我对自己说,或许我的赞美的歌喉先天发育不良,或许我的使命让我扮演这种角色;总之,如果要我宽容的话,不如首先宽容我自己。
  我想说明一点,我所指的只是一种普遍风气,一种令人失望的现实格局,并没有一笔抹杀其中已经存在的和可能出现的希望——譬如上海有艺术家孙良,南京有艺术家毛焰,北京有批评家栗宪庭,等等(还有各地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很多时候,我以某种宿命的想法安慰自己:一个时代总只有几个(甚至一两个)优秀的代表人物,对芸芸众生不该抱有过高的要求。然而逃避不了的现实是,由于长期以来社会的充分体制化,意识形态的高度一统化,思想的僵硬和停滞已成了痼疾,体制化(包括意识形态的一统化)的最大特点是它们的自我消化功能,宛若人的肌体,它们吸收、消化、排泄、自我循环,自我修复,与内在的创造需要,与完美的目的和标准毫不相关。它们对首创精神的压制,对独立思考的排斥有目共睹。如果人们以此为生存依据并且自我陶醉,用一个批评家的尖锐的话说,无异于吞服摇头丸,摇掉的将是自己的头脑。
  当下许多艺术家一方面抱怨现实,另一方面又没有超越现实的信心(以及能力),若把它看作一种限制的话,那么我情愿认为,是艺术家本身的问题。因为说到底,正如恩格斯对文艺复兴时期的准确形容,众多艺术家只把这个运动推到一半,要等待天才的出现才能将其推到顶峰。毫无疑问,艺术是天才的活动场所,也是呈现天才的试验地。康德说,天才不需要引导,他能找到自己的路——而不像我们常见的,一会儿传统一会儿西方,一会儿什么什么的。我们时代如果有天才的话,他们正受着侏儒和小丑的排挤、欺辱,完全不成气候,更起不到澄清空气和形成规则的作用——或者我们还需要耐心等待,拿出诚意来守护那些还在摇篮里、尚未成形的天才的幼芽。有一点是真的——当下艺术的平庸和缺乏魅力,与艺术家过于聪明,过于工于心计、过于善于经营有关,聪明人必然要弄巧,弄巧必然成拙,并且必然要卖弄,而卖弄必然是些雕虫小技而已。我记得一句以往的口号:做革命的“傻子”。真正的艺术家(那些天才们)其实就是艺术的“傻子”,他们不知道如何融入实际生活,他们在臆想的天地中埋头赶路,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有的只是对艺术始终如一的“情结”,类似于宗教的牺牲精神,所谓“牺牲”,就是对艺术的纯粹的热情和献身。
  回到博尔赫斯那句符咒,没人能够创作他“想”创作的东西。二十世纪将从我们身边逝去,回顾它的足迹,其启示令我们难以平静,或许离我们的期待很远,但这是注定的,该做的都做过了,守成也好创新也好,革命也好造反也好,国粹也好西化也好,注定的东西就是注定的——没人能够做他想做的事,只能做他能做的事。
  最后我要说出自己的疑惑:作为批评家,我栽花太少,种刺太多,这是我太心急的毛病吗?或者是我唯一的优点?
  
  李小山,艺术批评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中国现代绘画史》、《批评的姿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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