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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1999年第3期

三营会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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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盯着,门洞里闪出来一人,遥遥地对准了我,行着礼。
  他,就是我绕了半个中国求见一面的,那个久别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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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渲染重逢的种种,我现在不爱写长句子,也不爱写长段落。
  关于久别再见的细节,其实写出来或者不写,都是一样的。
  不错,那是一生中少有的,愉快的几天。在两省之间的边区,在我们的自造地图上的三营,我只觉得从来没有过的知足:我还在那一次特别地悟到: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地想念过人。
  
  人想人,是一个古老的题目。
  失之交臂,魂断蓝桥,男人和女人相爱离别,引出文章泛滥。经过了三营的约会以后,我懂得了,人之想念,并非就等于男女吸引。因为在男女那里,更多的是对孤单的恐惧。
  人想人,当然也不是人想概念。插个题外话:人想人主题的升华,是人想党。电影《党的女儿》在母亲和党两个概念之间进行了动人的互比和置换,使少年的我受到过烙印般的感染。不过,当我真的“找党”,打算加入海军前,与王愿坚同志谈及此事时,他却以为不妥。愿坚同志呵呵宽厚的声音,如今忆来是那么神秘。
  写到这里,我想,不能满纸都是小说语言,必须明说哪怕一句:人的缘分小,教门的缘分大,我们弟兄的如此交情后头,确实还有着巨大的思想背景。我和那个农民两个男子,跳跃千里,约会一时一地,也确实并非只是哥们儿关系就能解释。但是,我记得我好像在哪儿写过——哲合忍耶,它简直不是什么宗教,它是一个滚热的感情集团!
  我对这种其实并不拘泥教条,但是把二百年前的、爷爷父兄的、故乡家族的、还有自己个人的——种种情感混为一体,然后品味着它过活的人,确实喜欢极了。哪怕再挨上几顿中国智识阶级的交叉火力攻击,我还是要说,我喜欢它,我爱它。反正腾达道独木桥人各有路,我已经选择了,在这个世纪末,迎送有情有义的生活。
  
  6
  
  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会如白胡子老者一样,回首往事,给儿孙讲古。那时他们会听不懂,尤其是不懂什么叫“四人帮时代”。
  那个时代的上下限很模糊,我也闹不清它结束在什么时候。只记得后来的事,多是乡野式的演义。老百姓没文化,动不动又把乾隆年间的旧习惯拿了出来。说是:一个拦羊的老汉正在山上睡觉呢,忽然梦见申兆林(曾记否,他们把一切赃官都叫作申兆林)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呢。不出三个月,“四人帮”就完蛋啦。还说,有人亲眼看见,一道红艳的光打下来,咔咔地东山边的天炸裂开了,云云。
  不用说,等天道恢复了它庄严的运行,我们弟兄浪个亲戚,通个探望,再也不用那么头营二营,劳神地设计了。
  回忆那时,真是不顾一切只求一面。把这事给孩子们讲,他们都觉得如此小事就这么难为人,真是不可思议。什么世道,连朋友见面都盯梢!他们愤愤不平地嚷着,打了一个呵欠。
  我却觉得庆幸。在步步关卡,心上关山的年月里,总算有过这么一次。因为这,为这件事里隐喻的抗议,我暗自品味着满意。今天回忆起来,“四人帮”和特务制都是一定要灭亡的:毛主
  
  席不是早就说过么:反民主的潮流只是一股逆流。好在,我们至少没有那么老老实实当顺奴,像好些个体面的人物一样。我们设计了小小一场哑剧,与我们亲爱的尾巴打哑语,一幕成功。
  都过去了。
  现在,我常独自遐想,为人一世,人生中一定要有一丝什么。否则这个人就没有意思。像饭里的盐,少了它就乏了滋味。但它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能说,这个三营会的体验里,倒是充满着这种东西。
  
  1998年.斋月
  
  张承志,作家,现居北京。主要作品有《张承志文集》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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