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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散文专辑
作者:刘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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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欠一顿饭
现在我还不知道那顿没吃饱的晚饭对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响。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节击败我。
那一天我忙了些什么现在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天黑时又饥又累回到宿舍,胡乱地啃了几口干馕便躺下了,原想休息一会儿出去好好吃顿饭。谁知一躺下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我就这样给自己省了一顿饭钱。这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今天早晨我突然暴富,腰缠千万,我也只能为自己备一顿像样点的早餐。却永远无法回到昨天下午,为那个又饿又累的自己买一盘菜一碗汤面。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但这笔欠账却永远记在生命中。也许就因为这顿饭没吃饱,多少年后的一次劫难逃生中,我差半步没有摆脱厄运。正因为这顿没吃饱的饭,以后多少年我心虚、腿软、步履艰难,因而失去许多机遇,许多好运气,让别人抢了先。
人们时常埋怨生活,埋怨社会,甚至时代。总认为是这些大环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其实,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视的微小东西对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许正是它们影响了你,造就或毁掉了你,而你却从不知道。
你若住在城市的楼群下面,每个早晨本该照在你身上的那束阳光,被高楼层层阻隔,你在它的阴影中一个早晨一个早晨地过着没有阳光的日子。你有一个妻子,但她不漂亮;有一个儿子,但你不喜欢他。你没有当上官,没有挣上钱,甚至没有几个可以来往的好朋友。你感觉你欠缺得太多太多,但你从没有认真地去想想,也许你真正欠缺的,正是每个早晨的那一束阳光,有了这束阳光,也许一切就都有了。
你的妻子因为每个早晨都能临窗晒会儿太阳,所以容颜光彩而亮丽,眉不萎,脸不皱,目光含情;你的儿子因为每个早晨都不在阴影里走动,所以性情晴朗可人,发育良好,没有怪僻的毛病;而你,因为每个早晨都面对蓬勃日出,久而久之,心怀大志,向上进取,所以当上官,发了财。
你若住在城市的高烟囱下面,那些细小的、肉眼看不见的烟灰煤粒常年累月侵蚀你,落到皮肤上,吸进肺腑里,吃到肠胃中,于是你年纪不大就得了一种病,生出一种怪脾气,见谁都生气,看啥都不顺眼,干啥都不舒服。其实,是你自己不舒服,你比别人多吃了许多煤沫子,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怪领导给你穿小鞋,同事对你不尊敬,邻居对你冷眼相看,说三道四。你把这一切最终归罪于社会,怨自己生不逢时,却不知道抬头骂一句:狗日的,烟尘。它影响了你,害了你,你却浑然不觉。
人们总喜欢把自己依赖在强大的社会身上,耗费毕生精力向社会索取。而忘记了营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环境。其实,得到幸福和满足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花一会儿时间,擦净窗玻璃上的尘土,你就会得到一屋子的明媚阳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畅;只要稍动点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个小坑,整个一年甚至几年你都会平平安安到家,再不会栽跟头,走在路上尽可以想些高兴的事情,想得入神,而不必担心路不平。
还有吃饭,许多人有这个条件,只要稍加操持便能美美款待自己一番。但许多人不这样去做,他们用这段时间下馆子去找挨宰,找气受,找传染病,尔后又把牢骚和坏脾气带到生活中,工作中。
但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懂得每顿饭对人生的重要性。他们活得仔细认真,把每顿饭都当一顿饭去吃,把每句话都当一句话去说,把每口气都当一口气去呼吸。他们不敷衍生活,生活也不敷衍他们,他们过得一个比一个好。
我刚来乌市时,有一个月时间,借住在同事的宿舍里,对门的两位小姐,也跟我一样,趁朋友不在,借住几天。
每天下班后,我都看到她们买回好多新鲜蔬菜,有时还买一条鱼,我听见她们又说又笑地做饭,禁不住凑过去和她们说笑几句。
她们从不请我吃她们做的饭,饭做好便自顾自地吃起来,连句“吃点饭吧”这样的客气话也不说一句。也许她们压根就没把我当外人,而我还一直抱着到城市来做客的天真想法,希望有人对我客气一下。她们多懂得爱护自己啊,生怕我吃掉一口她们就会少吃一口,少吸收一点营养,少增加一点热量,第二天她们在生活和事业上与人竞争时就会少一点体力,缺一点智力,她们生活的认真劲儿真让我感动。虽然只暂住几天,却几乎买齐了所有佐料,瓶瓶罐罐摆了一窗台,把房间和过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住到哪就把哪当成家。而我来乌市都几个月了,还四处漂泊,活得潦倒又潦草。常常用一些简单的饭食糊弄自己,从不知道扫一扫地,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总抱着一种临时的想法在生活:住几天就走,工作几年就离开,爱几个月便分手……一直到生活几十年就离世。
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应该把借住的这间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可以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己。也许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随时改善一下生活,总是可以的,只要一顿好饭,一句好话,一个美好的想法便可完全改变人的心情,这件简单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还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1995年11月
城市牛哞
我是在路过街心花园时,一眼看见花园中冒着热气的一堆牛粪的。在城市能见到这种东西我有点不敢相信,城市人怎么也对牛粪感起兴趣?我翻进花园,抓起一把闻了闻,是正宗的乡下牛粪,一股熟悉的遥远乡村的气息扑鼻而来,沁透心肺。那些在乡下默默无闻的牛,苦了一辈子最后被宰掉的牛,它们知不知道自己的牛粪被运到城市,作为上好肥料养育着城里的花草树木。它们知道牛圈之外有一个叫乌鲁木齐的城市吗?
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从乡下运来的一卡车牛,它们并排横站在车厢里,像一群没买到坐票的乘客,东张西望,目光天真而好奇。我低着头,不敢看它们。我知道它们是被运来干啥的,在卡车缓缓开过的一瞬,我听到熟悉的一声牛哞,紧接着一车牛的眼睛齐刷刷盯住了我:它们认出我来了——这不是经常扛一把铁锨在田间地头转悠的那个农民吗,他不好好种地跑到城里干啥来了。瞧他挟一只黑包在人群中奔波的样子,跟在乡下时挟一条麻袋去偷玉米是一种架势。我似乎听到牛议论我,我羞愧得抬不起头。
这些牛不是乘车来逛街的。街上没有牛需要的东西,也没有牛要干的活。城市的所有工作被一种叫市民的承揽了,他们不需要牲畜。牛只是作为肉和皮子被运到城市。他们为了牛肉的新鲜才把活牛运到城里。一头牛从宰杀到骨肉被分食,这段时间体现了一个城市的胃口和消化速度。早晨还活蹦乱跳的一头牛,中午已摆上市民的餐桌,进入肠胃转化成热量和情欲。
而牛知不知道它们的下场呢?它们会不会正天真地想,是人在爱护它们抬举它们呢。它们耕了一辈子地,拉了一辈子车,驮了一辈子东西,立下大功劳了。人把它们当老工人或劳动模范一样尊敬和爱戴,从千万头牛中选出些代表,免费乘车到城里旅游一趟,让它们因这仅有的一次荣耀而忘记一辈子的困苦与屈辱,对熬煎了自己一生的社会和生活再没有意见,无怨无悔。
牛会不会在屠刀搭在脖子上时还做着这样的美梦呢?
我是从装满牛的车厢跳出来的那一个。
是冲断缰绳跑掉的那一个。
是挣脱屠刀昂着鲜红的血脖子远走他乡的那一个。
多少次我看着比人高大有力的牛,被人轻轻松松地宰掉,它们不挣扎,不逃跑,甚至不叫一声,似乎那一刀捅进去很舒服。我在心里一次次替它们逃跑,用我的两只脚,用我远不如牛的那点力气,替千千万万头牛在逃啊逃,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最终逃到城市,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他们再认不出来。我尽量装得跟人似的,跟一个城里人似的说话、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两种动物。我沉默无语,偶尔在城市的喧嚣中发出一两声沉沉牛哞,惊动周围的人。他们惊异地注视着我,说我发出了天才的声音。我默默地接受着这种赞誉,只有我知道这种声音曾经遍布大地,太普通、太平凡了。只是发出这种声音的喉管被人们一个个割断了。多少伟大生命被人们当食物吞噬。人们用太多太珍贵的东西喂了肚子。浑厚无比的牛哞在他们的肠胃里翻个滚,变作一个咯或一个屁被排掉——工业城市对所有珍贵事物的处理方式无不类似于此。
那一天,拥拥挤挤的城里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坐在街心花园的一堆牛粪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我,他们顶多把我当成给花园施肥的工人或花匠。我已经把自己伪装得不像农民。几个月前我扔掉铁锨和锄头跑到城市,在一家文化单位打工。我遇到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他们家里摆着成架成架的书,读过古今中外的所有名著。被书籍养育的他们,个个满腹经纶。我感到惭愧,感到十分窘迫。我的家里除了成堆的苞谷棒子,便是房前屋后的一堆堆牛粪,我唯一的养分便是这些牛粪。小时候在牛粪堆上玩耍,长大后又担着牛粪施肥。长年累月地熏陶我的正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牛粪味儿。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就是在这种熏陶中长大、并混到文人作家的行列中。
这个城市正一天天长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苍白的,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城市上点牛粪,我是个农民,只能用农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尽管无济于事。我也会在适当时候邀请我的朋友们到一堆牛粪上来坐坐,他们饱食了现代激素,而人类最本原的底肥是万不可少的。没这种底肥的人如同无本之木,是结不出硕大果实的。
好在城市人已经认识到牛粪的价值。他们把雪白雪白的化肥卖给农民,又廉价从农民手中换来珍贵无比的牛粪养育花草树木。这些本该养育伟大事物的贵重养料,如今也只能育肥城市人的闲情逸致了。
199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