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推荐与研讨
作者:李 锐 李 陀 方 方 南 帆 蒋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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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对我们的意味
我知道我们离自然业已很远了,远得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置身其中过。如果说过去自然尚在我们的心中,而现在它却正从我们的心中淡化出去。浓彩重抹的物欲社会越来越揪扯着我们往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我们对生命的漠视不仅仅只对动物植物,甚至已经发展到对人。我们日益地成为心灵和面孔都麻木着的一类。
突然就读到了刘亮程的散文,仿佛一下子唤醒了我们内心深处的一种东西。它是什么东西呢?其实我也说不清。好的感觉总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清楚的。只知道你读过之后,身边的一切都在你眼里变得生动起来。就觉得蚂蚁在你的厨房里搬面包屑你不再像以前那么烦它们;你院子里的草坪长满着青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果子,你看着它们的被风吹被雨淋以及被太阳暴晒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平台上的落叶也似乎有了生命,它对你说着茂盛或者凋零的故事;晚上收衣服时再发现歇在衣摆上的蝉,你也不再丢进马桶里冲掉,而是一脱手让它飞去。如此种种,所有我们曾经忽略的不想关注不想了解因此也就从来不在眼里的东西,都一下子涌来眼底。这时候的你很容易想到,世界竟是如此丰富,单调的原来只是我们自己。
我们之所以单调,是因为我们只觉得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只有人的生命才是那样的了不得,才值得用所有的一切精力去关注他。至于其它所有另类的生命都无足轻重。人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不惜一切地毁灭着自然:自然中的动物,自然中的草木,自然中的山水,自然中的土地。人在这时候的狂妄真的是很可恶。我们置身在这可恶的人群之中,读起了刘亮程的文章,于是我们内心深处对万物的亲切之感,开始一点一点地回来,我们开始了与草木为邻与良禽为友的盼望。
钢铁的冰冷,水泥的粗糙,石头的坚硬和电视的空泛,把我们训练和熏陶得有如它们。而实际上,我们其实是太需要回到自然之中了。虽然我们无法更具体地解释我们需要的自然究竟是什么?也无法让人明白自然于我们最重大的意义。我们只是觉得自然是意味着开阔的天地,意味着自由自在,意味着舒展和任意,意味着对所有生命的热爱,意味着平等,意味着丰富,意味着独特,诸如此类,最最起码也意味着可以把文章写得生动好看让人感动,就像刘亮程写的这些一样。
围绕着铁锨的世界
我不记得曾经读过相近的作品,但是,这一批散文有一种很亲切的气息。衰老的狗,草根底下的虫子,偷运麦穗的老鼠,滚粪球的蜣螂,刮走一切气味的风,这一切伸手可触,另一片现实在我们身边活跃起来了。许多号称现实主义的作家似乎没有发现这一片现实,他们只是利用一两个抽象的字眼打发这一片现实,例如自然,田野,荒山,如此等等。这些字眼遮蔽了种种生动的生命。这些作家偶尔也想描写描写自然,但这些描写多半显得矫揉造作。
狗、虫子和大风刮回来的榆树叶同样属于我们的存在。现在,存在这个字眼也变得抽象无比,being什么的。being 是很深刻的思想,但being不太管一只虫子和另一只虫子的区别,也不研究南风和北风如何将一棵树刮出不同的拐来。这批散文终于让being这样的字眼有了可以握得住的内容。
阅读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这批有趣的散文之中只有一个人物,一个在山野之中闲逛和冥想的人。这里没有人与人之间种种戏剧性的故事,例如复仇、谋杀或者圈套什么的。与草木动物交谈,扛一柄铁锨也就够了。铁锨可以铲去挡路的灌木,吓退饥饿的狼。这样的世界很简单。制造种种复杂的机器是为了对付人,例如飞机,航空母舰,机关枪。人与人的勾心斗角让世界繁闹起来,这是一种进入之后就退不出的繁闹。我们得到了很多,但围绕着铁锨的世界沉没了。
这批散文之中看不到复杂的计算,例如退一步进两步,牺牲局部利益换取更大的收获,等等。这里的思想是透明的,有一种常识般的可靠。生活再匆忙,也要挤出时间不慌不忙做顿饭,这就是一个质朴的真理。这批散文内含了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甚至一种慢条斯理。这些散漫的冥想并没有急匆匆地要赶到哪一个地点集合。旋风般打转的生活裹挟不了它们。
可是,旋风般打转的生活裹挟了我们。多数作家写不出这样的散文,我们没有悠然地徘徊于生活外部的眼光。我们陷入现代性的焦虑,唯恐沦落为竞技场上的失利者。我们的双脚已经停不下来,我们只能在某一个换气的间歇羡慕地看着这个简单的世界,如同隔着一面纯净的玻璃。
刘亮程的哲学
刘亮程在他的文章里是一个农民。这个农民终日扛着一把铁锹走在田野上,悠闲时便东张西望,关心着村里的驴和村外的兔,以及忙碌的蚂蚁和离群的飞鸟,还有风中的落叶和太阳下无名的野草。这是一个完全感性的世界,声音和色彩的世界,与文学中常见的进步与落后、革命与反动、意识与潜意识等等视角毫无关系。但感性并不是肤浅和无知,恰恰相反,能够传达体温和脉跳的感觉,常常展示着任何高超理念也无法企及的深刻。
贵和贱的概念在他的文章里已经失效。他的兴奋点与常人的钱财生计、官场争斗、尊卑沉浮毫不相干。显得平凡孱弱无关紧要的弱小生命,在这个农民眼里值得牵肠挂肚,与自诩为万物灵长的人类同生共荣,大可等物齐观。他的世界因为有着生界万物的参与而变得格外博大和深远,他的情感由于有着和大自然的亲近而变得格外细腻和敏锐。
大和小的概念在他的文章里也被消解。在他的价值透镜下,一个农夫为保住麦子用身子堵住渠道漏口的行为,与世界大战同样惊心动魄;而他参与历史和改变世界的伟业,他永远为之自豪的功勋,是用铁锹挖下一个坑以改变小虫子一生的道路;或是用草绳拉直一棵树,从而使这不知名也不属于他的树在他的想象中叶茂根深。
正因为这样,刘亮程不为他人和前人的知识观念所囚,在文化时尚主潮之外另辟一片天地,没有任何一点点与都市人形影相随的焦灼和烦躁,身边小事皆可入文,村中动静皆可成诗,散文中透出的那种从容优雅的自信,是多少现代人已经久违了、陌生了、熬长了黑夜搔短了白头也找不回的大才华。这当然是一种哲学,是发现的哲学,是悲怀和乐世的哲学,是生命体大彻大悟顶天立地的哲学。如果进入了城市的刘亮程能永远保持他这一份独特的生活方式和对生活的独特感悟,那么他的散文在当今文坛必然会独树一帜,蔚为大观,并且不可仿制。对于我们来说,他是一个及时而重要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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