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5期
沦陷拾遗
作者:汤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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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抗战(一)·肖友山
一夜暴雨,陡涨而湍急的河水把桥冲垮了。
鬼子一路烧杀而来,距这里不足五十里。
肖氏宗堂里开大会,张云卿先生主持。站在云卿先生旁边的是县警备大队韩副司令。云卿先生原是当过县长的,后来归田这下河桥地面,足不出户的;而韩副司令是现任的副县长。肖姓在这里是小姓,云卿先生同韩副司令的到来,肖氏宗祠蓬荜生辉,不容易的。
是因为肖家湾离那桥最近。接桥有一条通衢大道,北上岳洲西达常德,韩副司令说是鬼子的必经之路。韩副司令眼睛血红声音沙哑,大抵是蛮久没睡过觉了。韩副司令陈述厉害,鬼子在这里过不了河,无疑就会血洗肖家湾!因此一是老幼妇残要及早疏散,躲到稻田里去;一是精壮劳力留下来,尽快把桥修好。云卿先生说,无论如何,桥要在明天天亮以前修好,现在主要的难题是木料。这里是湖区,木料金贵,谁有就献出来,以后地方加倍补偿。
没有谁出声。
云卿先生和韩副司令脸上都有点儿挂不住,蛮尴尬的样子。
树行吗?肖友水站出来,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他有树,准备作屋檩的。
肖友山当即就“呸”了一口,心里骂,出风头呢!
没有第二个人再说,云卿先生就抬抬手,树也行树也行。
会就散了,云卿先生和韩副司令就带人去砍树,肖友山跟在后面,心里愤愤的。充角色呢!不就几根树?你搞大半辈子不就这几根树?房子不盖了?要把那烂茅棚子留给子孙呵!
肖友山、肖友水是亲兄弟,连屋共基各自成家,相互较劲儿创业,平日谁家生蛋的母鸡先叫,另一家就要难过老半天。
那树果然是好树,碗口粗细根根箭直,正是做屋檩的好料。云卿先生同韩副司令直是赞叹,这湖区长出这般树来,真不容易。云卿先生拍肖友水的肩膀,难得难得。
肖友山看在眼里,心上像是有虫子在爬。
然而那树不容易砍,又没有那么多好斧头,乡邻多用柴刀,半个时辰才伐倒一根。韩副司令脸就黑起来了,并不时地看表,不停地掏手绢擦汗。
太阳就要落山,鬼子还有多远呢?
肖友山心上的虫子住了爬,就有些得意,并且老成持重地从容着。肖友山踱到韩副司令跟前,说,这树做桥,还要不要用锯子锯呀?还有凿子打眼,还有做榫头?
韩副司令跺脚。
肖友山说,屁用!这么的活杂树,我说过只有屁用!
韩副司令看肖友山,回忆在开会时实在没听谁说过只有屁用的话,就看云卿先生。云卿先生也没听说过。
肖友山的血就往上涌,一步跨上个土坎,朝那些砍树的乡邻人物似的一劈手说,别砍了!都跟我来!
肖友山将云卿先生、韩副司令及众乡邻都带到自家后院,指着一堆杂乱稻草说,给我搬!
有人将稻草掀开,里面是上好的杉木。
那是一堆很整齐的上等木料,乡邻记起是三年前肖友山从安化山区买回来做屋檩的,当时引得好多人眼红得滴血。
于是众人都来搬木,肖友水也来搬。肖友山本欲说屁用,却见兄弟脸有点儿灰灰的,就把话咽了。大人不计小人过,他老兄不能连这点儿肚量也没有,就转身来看韩副司令手腕上的表,问司令现在快二十点了吧?
韩副司令一怔,就忙点头,不急不急,有你这杉木就一切都好办了。
肖友山这才再看弟弟。
木料运到河边,这里早有好些木匠在等着,见来了杉木,都笑逐颜开。急急地量尺寸扯线打码,一个把一根打好了尺码的长木搂起就锯,肖友山上前一把扯住。
木匠以为锯错了,忙认真去看墨线。一看没错,就说,没错呢。
肖友山知道是自己错了,木是搬来用的,要用就得锯。只得讪讪地走开。
那锯也便真个儿下了,呜——呜——就锯在他心上了,他的心在滴血。
大半辈子血汗呵!种田喂猪打短工砍芦苇捞鱼是三餐改做两餐吃一件土布褂子穿了十年,点点滴滴敛财就如针挑土呵!这该杀的;日本人该杀,却是你肖友水更该杀!肖友山心里就愤愤地骂起来,肖友水,下水!一挂下水狗肠子猪肚子!肖氏门中什么时候就轮到你露脸了!你行吗?
木匠们拼死干个通宵。肖友山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到天亮时才迷糊了一阵。醒来,太阳晒屁股了。就往河边跑,一看,那桥果然就修好了。
在河里新打了三个“几”字架,做这种“几”字架若用肖友水的树要锯要凿要做榫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几”字架上搁圆木,用铁码拴住,走人走牲口都四平八稳。果然是好桥!肖友山迈步桥上,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扳扳竹钉踢踢铁码,闪一闪摇一摇,木匠的手艺不差。
河的两岸都是大堤,桥连着两岸的大道,大道越堤时陷下了些成个马鞍。那一边的马鞍处有三个瓦窑,乌焦抹黑地堡一般瞪着一边的河滩与桥面;这一边长堤绿草如茵,堤脚的几株老柳枝繁叶茂,风吹去就如搓揉女人肥大的屁股。
肖友山对于女人屁股这一发现真是兴奋,于是,就走回这边。肖友山上了大堤,朝垸子里看,又发现垸子里那一境田园原来很小,通衢大道伸向那黄黄的稻田远处就成了一条鸡肠子,肖家湾的一串茅草屋是那般低矮,白墙青瓦的肖氏宗祠也不过是女人屁股上的补疤。于是肖友山双手把腰掐住,直想朝那垸子里吼一嗓子。
却是没有吼得出来。肖友山看到那鸡肠上晃动着一溜黄东西,擦一回眼睛就看清了那白晃晃的刺刀上挂着膏药的旗帜,鬼子!
那会儿太阳白亮白亮,垸子里死静,四下里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人畜都躲起来了,肖友山想,他也应该躲躲才行。
正不知往哪儿躲,肖友山却又看出鬼子并不朝这边走。鬼子不朝这边走也没有要进村去的样子,黄黄的谷子上那膏药旗去的是另一个方向。
既不过桥又不进村,鬼子要去哪里?肖友山糊涂了。拍一回脑壳想不清,再拍一回还是想不清。不过,有一个事实他很明白:鬼子既然不过桥,这桥白修了!
他的木料锯断了,凿烂了,乡邻都会说,早晓得是这样那桥修不修有什么打紧,白急白慌白吓一跳,白白耽误一晚辛苦。而他,大半辈子心血汗水全都扔进了水肚里。
那膏药旗前面带路的好像是胡八。
把一根旱烟袋横在腰背上,走路一躬一躬,真是胡八!
不行,他得去问问这该死的胡八,他究竟要把鬼子带到哪儿去!
主意一经打定,肖友山就飞奔下堤。有人说真理谬误只差一步,行恶行善一念之间,肖友山的平庸与伟大就在他脚下这一步。
肖友山从田塍小路上切过去拦住胡八,说胡八你这是带他们去哪儿呵?胡八说顺道儿走桥坏了。肖友山一拍大腿说,怎么桥坏了,修好了!胡八看肖友山。胡八认定肖友山老实巴交做田不是有阴谋的人,假鬼子翻译就上前问怎么回事。肖友山说桥修好了。翻译说,修好了?肖友山说,当然修好了,用的是我的杉木。翻译说,你的杉木?肖友山说,我盖房子的,顶好的安化杉木!翻译说,你不甘心?肖友山不懂翻译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跺脚说,说谎的是崽!翻译说,你带路,肖友山就把胡八推到一边,带路就带路。
这大抵是一支不具烧杀任务而是别的使命的鬼子队伍,随肖友山急急赶到河边,见那桥却又停住。一个官长模样的真鬼子将那桥细细看一回,忽然一把抓住肖友山的胸脯就哇啦哇啦。肖友山听不懂鬼子话,却想那桥不是摆设,莫说你鬼子,就是一路牛走过去也不会垮,于是心里踏实并不慌张。那鬼子官放了手,翻译说,你们为什么修桥?肖友山知道的是鬼子顺利过河,可避免血洗肖家湾,于是说,太君方便太君方便么。鬼子官眼睛刀子般盯住肖友山,嗯?!翻译就拿小枪顶住了他的太阳穴,你说实话!肖友山就尿了裤子,但他说不出别的道理,只好说,我们自己,自己方便,我们有田在河那边,谷子都黄了。肖友山原本是有田在河那边,谷也是急着要收割了,于是这道理成立。翻译说,你先过!
就上桥,肖友山明白是自己的道理说对了,不禁又得意起来。回头看那些鬼子,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只是胆子小了些罢了。肖友山就在桥上大踏步地走,手的摆动也十分的潇洒。他的后面并排跟着三个端刺刀的鬼子。
其余的鬼子待在岸边不动。
肖友山想,鬼子还是怕这桥不牢实呢,于是就跳一跳,再摇一摇,就回头笑,牛也踩不垮呢!
三个鬼子随肖友山过了桥,一个拐到河边喝水,两个跑到瓦窑边撒尿。这边的鬼子队伍才朝桥上开过来。
肖友山在桥头迎住鬼翻译说,我说过是好桥,用的是我的安化杉木。他们先要用杂树的,那杂树只有屁用……
“轰!”这边桥头一声巨响。
同时,瓦窑里的枪弹就蝗虫般射出。并有沙哑的声音大喊,肖友山快跑,快过来……
可是肖友山没听见,那一霎时他看到的是那桥上的圆木飞上了天空,便一把揪住那翻译大骂,你们!你们过河拆桥,真不是东西!
却是没骂出名堂,一把刺刀就捅进了他的胸膛。
给我说这事的肖鹤年说,张云卿同那姓韩的不给我们说实话。我说那是军事秘密呀!
县志:1944年(民国三十三年)6月23日,侵华日军一部于下河桥遭我县警备大队伏击,全歼日军一百零三人。此次伏击成功,主要是因有村民肖友山,先是主动献木修桥,后又主动把日军带入埋伏。次年冬,地方捐资给肖友山立碑于下河桥头,刻石云:抗日民族英雄肖友山永垂不朽。以昭其德。